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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之梦:圣经、人与机器智能

薛乔涛 复旦青年 2023-08-20

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读书、天下、艺林、同文、诗艺、灯下、专栏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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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一直在探索自己的本质和意义,也在探索自我意识和灵性。因此,当人类通过技术手段进行自我复制与技术创生时,我们也可以将这视为人类对自身智慧和技术的一种延伸和拓展,试图通过仿生学的方法来实现自我解答和自我进化。从哲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创造实际上是在探索人类的本质和存在的意义。


复旦青年记者 薛乔涛、胡莺韵 整理

复旦青年记者 薛乔涛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杨越 编辑


同貌异质


《圣经·创世纪》中,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用尘土创造了人类始祖亚当;《阿尔戈英雄纪》中,锻造之神铸就了拥有青铜之躯的巨人塔洛斯;达芬奇的笔记里,“机械骑士”留存着他复制人类躯体的设计构想——无论是神意的流溢,还是机械生命的创造,“自我复制”似乎是人类想象的永恒主题。


来到数字时代,人们被层出不穷的新技术、光怪陆离的新世界托举着,逐渐开始与科技交互,探索复制生命、创造生命的形式。无论是经典的表现主义电影《大都会》的机器人,还是《银翼杀手》里的复制人,或是几个月前《流浪地球2》的数字生命,它们或复制人的外观,或模仿人的灵魂,以不同的形象,让观众得以从中窥探人类复制自我、创造生命的隐秘欲望、恐惧与憧憬。而在跨度长达百年的讨论与探索中,有些期待已然落地,有些幻想仍不可及。


▲《大都会》电影海报/图源:网络


1927年上映的德国无声科幻电影《大都会》,由著名导演弗里茨·朗(Friedrich Christian Anton Lang)执导。影片故事发生在一座贫富极端分化的未来城市中,地下劳工之城的工人们用身体驱动机器时,被称作“子民俱乐部”的高塔里却流淌着奢靡与欢纵。直到一位叫弗雷德·弗雷德森的上流社会青年意外目睹了工人们的悲惨,决定与地下城女孩玛丽亚合作以和平方式调解两个社会的矛盾。与此同时,一位名叫洛特旺的科学怪人制造了一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拥有与玛丽亚一样的外表、声音与名字,但却被他用于挑拨真正的玛丽亚与工人们的关系,欺骗操纵工人,煽动暴乱,进而摧毁大都会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电影中,机器人“玛丽亚”以魅惑而诡异的舞姿将上流阶层的人们迷得神魂颠倒,又以极具蛊惑性的演讲煽动工人们的情绪,实施自毁性破坏。它拥有着如同圣母玛丽亚一般充满神性的名字与外表,却被冠上了“身负七宗罪”的名号。在电影的结尾,知道自己受骗的人群愤怒地将它捆上了火刑架,如同中世纪处决巫女一般将它焚烧。熊熊烈火中,这个机器人癫狂大笑,褪去了人类外表的伪装,最终化为了一具毫无生气的金属外壳。


▲“玛丽亚”的“死亡”/图源:网络


机器人玛丽亚所承载的“恶”,一定程度来源于“恐怖谷效应”,即对于一种与人过度形似但实则异质之物的不适。在科幻电影的荧幕中,“恐怖谷效应”为导演们创造了极大的发挥空间—— “机器”特性暴露得越明显的机器人,往往更充当着喜剧角色、幽默笑料,例如《马达侍应生》《小丑与机器人》等早期电影里的机器人角色,以及为人熟知的《星球大战》中的3PO,《机器人管家》中的安德鲁。

     

▲《星球大战》C-3PO/图源:网络


▲《机器人管家》安德鲁/图源:网络


而当机器人的外观越发接近人类时,观众会立刻陷入诡异与暗恐,角色的立场往往转向暧昧,甚至直接成为反派。正因如此,拥有着极度仿人容貌的机器人玛丽亚可以肆意玩弄上层社会与下层社会的人们,而当它的人类外观被烈焰焚烧殆尽,只留下内里的金属结构时,它似乎失去了威胁,只是一件任人摆布的机器。


在电影中,善良的人类女子玛丽亚与复制了前者容貌的机器人“玛丽亚”也构成了一对善与恶、纯洁与癫狂的对抗关系,这种鲜明的对比给观众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人”的形象往往体现着为人所有的神圣、理性、意志与善,而文学作品中许多类人造物(最典型的例子是弗兰肯斯坦)则都是邪恶与欲望的产物——这种怪异实则是对操纵人的自然本质的违法性的文学表达。


生物技术、基因工程发展不充分的年代,复制与创生是科技的设想,但也是魔法的创造。创造这种类人机器的过程如同中世纪的禁忌炼金术,与古老的造人神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然而,恰如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触怒了宙斯,被束缚在永远无法挣脱的锁链上忍受烈风暴雨、嗜血之鹰的折磨。机器人玛丽亚的存在,可以说是一个失度的造物,是美丽但却代表噩运的潘多拉。电影结尾,机器人的毁灭与机器人的创造者洛特旺的死亡,似乎同样预示着命运对僭越者的惩罚——人类不应该窃取神明的权柄创造生命,这是对造物主的傲慢与亵渎,将不得善终。


复制镜像


作为科幻电影史上的第一座丰碑,《大都会》对未来城市的景观设计、阶级分裂的构想与机器智能的形象都深刻影响了电影史上另外一部极具影响力的科幻作品——《银翼杀手》。而两部电影间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跨度和社会变迁,也赋予了《银翼杀手》不同于《大都会》的技术人文哲思。

 

 ▲《银翼杀手》海报/图源:网络


作为影史上最经典的赛博朋克电影,永不停歇的雨雾,闪烁的霓虹灯,巨大的广告荧幕上身着和服的日本女性和招牌纵横的小巷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在这个阴雨连绵的暗色调世界,一切都可以被扭曲、复制、构造,变成商品进行买卖。而“复制人”就是这个世界的产物。


虽然玛丽亚与复制人都是作为人类的工具被制造出的,但不同前者诞生时带有的浓厚宗教神秘色彩,复制人的研发制造过程更精确、科学,流淌着工业时代的冰冷与周全——眼球、头脑、基因……各方面都模仿人类来设计,除了感情。为了防止复制人发展出自己的情绪反应,设计者们甚至做了保险装置——只赋予复制人四年的寿命。

▲复制人“瑞秋”/图源:网络


由于复制人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外观与相较于人类更为残缺的感情,人类发明了一套“移情测试”,即通过询问一系列相互对照的问题,观察受试者的虹膜瞳孔反应以鉴别复制人与人。但在此基础上,泰瑞公司进行了新的尝试——记忆移植。当复制人被植入的记忆越逼真,情感经验越丰富,就越难辨别他们与真实人类的区别。移植了人类记忆的复制人瑞秋就是泰瑞公司的实验品,在移情测试中,通常20-30个相互对照的问题就能辨别复制人,而瑞秋则被问了快100个才最终被判定为复制人。此番情景,正暗合了泰瑞公司的座右铭——“比人类更像人类”。


电影中,主角戴克的工作就是追捕、猎杀产生了自我情绪反应、不服从人类统治的复制人,在行当里称之为“退役”。然而,复制人瑞秋的质问“你是否错误地把人类退役”,逃亡者如同折翼蝴蝶般的绝望与无力,复制人领袖罗伊·巴蒂对自己生命意义的重视与追求,都让他对于人与非人的边界之模糊感到不安,引导着他重新审视对待复制人的态度,并且开始质疑自己的职业、生命价值和人类的道德准则。


▲罗伊的独白/图源:网络


“我们不是电脑,我们是血肉之躯。”


“我思故我在。”


“我想要更多的生命,父亲。”


这些复制人对其造物者的话语,在平淡中隐含着深沉扭曲的愤怒、无奈,至于绝望。他们是物,因为他们只是科学技术、基因工程的产物。他们是人,他们会欢笑、哭泣、相拥、相爱,渴望生命,甚至拥有着更充沛、流溢着的生命力,在多数人或经历着内心危机,或行尸走肉地苟存时,复制人在审视世间、反抗宿命,在悲凉的暴雨中用一半的寿命燃烧两倍明亮的光芒。


若说在《大都会》里,玛丽亚象征着圣女,机器人玛丽亚象征着魔女,复制品与被复制者间构成了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那么《银翼杀手》中,复制人与人,则像一对相互映照的镜子,复制人在人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生命的短暂,情感的残缺,人在复制人瞳孔中望见了自己漫长的腐朽,异化的人性。


▲《银翼杀手》城市景观/图源:网络


的确,在整个阴雨绵绵、充斥着光污染的城市里,不管是银翼杀手戴克、腺体加速衰老的基因工程师塞巴斯汀,还是那些拥有着义眼与义肢,在脏污小巷游走的人们,所有人都不能称得上是完整自然的人。在这里,人只是被金属异物填充的残损肢体、被打上标签的劳动力、商品、消费者。复制人与人的本质并无不同,都是被技术手段粗暴地解构又重构的产物。每一个人都不过是对方的复制,都有着千篇一律的残缺不全。


在1927年还能象征着善、完整、纯粹的人类玛丽亚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资本与技术合谋下四分五裂的个体。于是,复制人也从奴仆、异质、令人厌恶、象征邪恶的他者变成了镜子、同胞、可以依偎与移情的存在。在扭曲、粗野而孤独的时代,他们相互看见了对方的支离破碎,在阴湿的雨夜里,人与复制人又何尝不能因共情而相拥?


然而,这种鉴照与共情并不能消除人类的恐惑。恰如人类逐渐模糊了自己与上帝的界限,人类也渐渐模糊了自己与作为服务人类的工具的复制人的界限,在人变得像机器,而机器变得像人的时代里,人类感到惶惑不安,正如漫长的历史中一次次对自我的存在感到困惑与怀疑——人究竟应该是什么?当人类以自我为摹本复制创造出一个类人生命时,又是在创造什么?


 机械飞升


“我想给丫丫完整的一生。”《流浪地球2》上映后,刘德华的这句台词给许多观众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不禁让人联想到近年互联网上流传的新概念——“血肉苦弱,机械飞升”。


▲《流浪地球2》海报/图源:网络


“机械飞升”的概念来自游戏公司Paradox Interactive发布的游戏《群星》,机械飞升一般从人造机械器官代替人类器官开始。例如凯尔特神话中的凯尔特国王银臂努阿达,他的右臂是神明为他打造的金属之手,是血肉与金属的嵌合。进一步的机械飞升则剥离了全部的血肉之躯,只留下在重重钢铁中的灰白质大脑,而机械飞升的最后阶段,就是将人的意识拷贝数据化,上传终端,断绝任何意义上与有机躯体相关的痛苦根源,实现数字意义上的不死不灭。


不同于《大都会》与《银翼杀手》里人类与机器人、复制人之间“我与它者”的关系,机械飞升追求的是人本身的非生物化,使人类脱离孱弱的身体,求得永生。


不管人究竟是上帝创造的,或是自然演化的,人的生物基质都是在一种既定的秩序上建立起来的。而“数字生命”则试图打破这种非人为的生物创造过程,通过人为的自我复制,自我创生以规避死亡。倘若说,人与机器人的关系中,人类警惕的是“造物”反噬“造物主”,那么围绕“数字生命”展开的支持与反对,实则是人对自身本质的探索与超越。


电影中,数字生命的支持者或是觉得移山计划与逐月计划前途渺茫,或是企图寻求捷径,寻觅远离现实危机的电子天堂、极乐净土,不管如何,都离不开一种对于永生的渴求与欲望餍足之诱惑。


而数字生命反对派的看法,则始终围绕着马兆临死前对图恒宇说的那句话“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而这背后的潜台词则指向一个观点“拷贝上传的数字人类,已不是原初的人类了”——从古至今,人类现有的文明,都在生命有限的基础上展开,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必须面对生命的有限性。当我们把“数字生命”计划建立在对于死亡的回避上时,可能就会导致道德、伦理甚至人类文明在另一层面上的死亡。

 

▲图恒宇开展关于“数字生命”计划的工作/图源:网络


当人的意识上传无穷之数字空间,取消了生命的限制和约束,欲望与虚无的拷问是不可回避的问题。同时,在人类有限性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文明大厦也会轰然倒塌,在这片废土之上,将会长出新的人类,新的文明,新的伦理价值观,而这种“新”是否能够为现在人类的伦理观念所接纳,是不得而知的。


在同为刘慈欣所著的小说《三体》中,自“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正式脱离地球,开始在太空中无尽流浪的那一刻起,新的人类已经诞生了。新的道德标准、新的价值体系得以建构,无际的太空在它黑暗的怀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类。


然而,换一种视角观察,这种未知,也未尝不令人着迷。电影镜头下,即将溺毙的图恒宇用最后的力气,让数字生命形式的丫丫记住了远超人类记忆极限的滚动密码,又将最后的任务,交给了不同时空中拥有数字生命的自己,这种生命的分离、融合、重组、交互,时间与空间一瞬间的叠加,以及这种交叠带来的巨大能量,都给予了观众极大的震撼。回望过去,在过往的代际传承中,人类往往不断重复着复制、传承基因的工作,我们现有的文化也在这样的生物基础上产生、复制、传播,在量的叠加上平稳前进。然而,倘若人类能够跳脱出迄今为止稳定不变、无穿透性的生物形式,在新的生命形式中实现人本质的飞跃,拥有了新的主体性的“后人类”,也同样拥有着无限的可能。


当我们的目光再次凝视在电影荧幕上,看着马兆在遗嘱上画了一个“∞”时,就会再次陷入无穷之沉思——能够无限复制与延续的我还是原初的我吗?数字生命,究竟是永恒静止的文明陵寝,还是孕育新生命形式的肥沃土壤?如果生命没有限度,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马兆的遗嘱/图源:网络


天启之语


在机器人玛丽亚的复制与创生中,人类区别了自我;在复制人的研发与诞生中,人类反思了自我;在数字生命的拷贝与延续中,人类试图超越自我。


从文艺复兴走到数字时代,人们一步步完成了对神话时代的祛魅,认识到神的秉性实则是人自我属性的投射。蒸汽、钢铁、电力、数码、计算机,托举着人们对于人类、科技与未来的绮想——机器人玛丽亚作为人原欲的产物,在善恶对立中勾勒出人完整的轮廓;冰冷的霓虹灯下,人们能在复制人瑞秋和罗伊美丽的瞳孔中看见自我的异化与孤独;数字生命的构想中,人不断探索着自我本质,也向遥远的“后人类文明”投向探究的目光……围绕“自我复制”主题的构想已然走过了漫长的道路,在不同时代的舞台上纷繁呈现,递送着人对复制创生、机械智能的欲望、恐惧、憧憬与探求,但是我们始终没有忘记出发的基点——


“自我复制”最终指向的,仍然是“我”。


科幻小说《TIK-TOK》中,莱利博士对机器人提克-托克说:“在我看来,仿人自动机或机器人概念本身就是哲学概念,催生关于生命、思维或语言以及更多问题。没错,有时我会想,机器人被发明出来是否是为了回应哲学家们的提问。”

  

实际上,本文的引言部分,正是人造语言模型ChatGPT对人类本质与机械智能关系问题的回应。AI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下,它利用海量语料资源创造出的文段已然能够为哲学家们的问题提供一个“标准”的回答,而留给人们的,是独属于人类大脑的、新的体验与灵感。


或许在未来,这种类人语言模型能够实现新的突破,做到完全模拟人类大脑思维过程,并利用庞大的数据库,以远超人类的记忆力、逻辑性,梳理、呈现出一个突破了检索复制人类现有知识的、具有灵性与创造力的答案。“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这句古语在未来,或许会被机械智能赋予全新的内涵。


待到那时,再返身向它问出在前两章节末尾留下的问题,不知会得到什么不同的回应呢?


▲最后附上一张小苔藓--Moss is watching you


微信编辑丨薛乔涛

审核丨徐竞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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