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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鹰欧文惹,这个故事你一定要听

赵环宇 后厂村体工队 2023-03-04
紧邻着北京地坛公园,有一座奶白色的气膜体育馆,像一个倒扣着的硕大无朋的白碗,与周围钢筋水泥的景致形成了鲜明对比。一道绿网将馆内的空间一分为二,靠里的那块场地上,正在进行着一场小学生之间的友谊赛。 
街球手吴悠在板凳席前站着,照旧穿着宽松的运动装,今天他要客串凉山黑鹰队的教练员。
球迷们初识凉山黑鹰,多半是在视频平台被欧文惹、科比惹们花哨的运球所吸引,“惹”是彝族方言,就是“男孩子”的意思,他们有一条视频的点赞量甚至突破了100万,且至今仍在增加。
那是一块青山环抱的简易水泥球场,半山腰雾气氤氲,宛如仙境。靠近球场的四周是簇新的白色瓦房,其中一栋小楼的外墙上用汉彝双语写着三句话“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养成好习惯”,“好”字红色加大,十分显眼。
背后印着“欧文惹”的小孩儿歪着脖子运球到“作战”位置,突然俯身做出一连串胯下运球,一个背运假意从右手突破,然后迅速拉回向左突破,对手被晃得失去重心,他再趁势向左一个后撤步,轻松出手命中。场边围满了各个年龄段的观众,以孩子居多。
在那座球场上,一帮黑瘦的“小脏孩儿”用娴熟的手法,使出连许多成年人都望尘莫及的招式:胯下、撤步、虚晃、转身、拜佛、背运、欧洲步、山姆高德等等,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之感。他们确实配得上这些“双击”,
而真正击中网友内心的,是环境、年龄、设施、装备与技巧的反差:广受认可的“中国小欧文”怎么会出现在中国最贫困角落之一的大凉山?
所谓大凉山,一般指的是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这里发生过一系列掺着苦和泪的故事:著名的“悬崖村”,“铁笼中被围观”的格斗少年,“最悲伤小学作文——《泪》”……《泪》文里,一句“饭做好了,妈妈却离世了”,不知让多少人为之心碎。 
前排从左至右:的的依莫、欧文惹、木呷惹、科比惹、拉力惹,后排为阿木
贫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休止地纠缠着这片土地。2015年8月,新华社出过一篇长篇通讯,题为《大凉山有多穷?》。作者在文中称大凉山为“贫困的样本”,用了大量笔墨来描摹大凉山贫困、落后的面貌,本文不做改动,部分摘录如下:
前往大凉山的行程,一定是记者经历过最艰难的一段,眼看短短一百公里的距离,却能足足开7个小时。究竟有多少回因为“跳跃”的路面,致使头部不断地碰撞着越野车的顶部,都有些记不清了。此次扶贫调研,我们一心要到最贫穷的地方,看最贫困的人们。 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中国贫困的样本,这个样本里,美姑、布拖、昭觉三县最具代表性。恶劣的气候、落后的交通,习性、艾滋、毒品,所有的贫困因子几乎都浓缩在其中。
而现在,来自大凉山的4个10-12岁的孩子:欧文惹、科比惹、拉力惹、木呷惹,要跟来自翠微小学的黄星瀚组队,挑战在北京市取得六连冠的A小学。
开场哨响起之前,几乎不会有人认为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原因显而易见,身穿蓝色队服的A小学不光平均身高比对方高出一头,身材也要更加强壮,而且人员齐整,坐满了整条板凳席。 
再看身穿白色队服的凉山黑鹰,4个孩子像极了烧过的柴火棍,显得弱不禁风。年龄最小的科比惹甚至还不能顺畅地完成跳投,他只能抻直了胳膊,尽力将肩膀往前送,用推铅球的姿势将球“推”向篮筐。
只有“外援”黄星瀚看起来能跟对手势均力敌。他们没有替补,注定只能5个人打满40分钟——而且还得祈祷不会有人6犯离场。
吴悠最初预计,凉山黑鹰可能要输掉二三十分。
比赛刚开始的节奏,也的确不出吴悠所料,黑鹰仿佛被高人的荆棘丛勾住了双爪,几乎迷失。但这些孩子的调整能力是惊人的,他们很快就通过防守、传导、掩护紧紧咬住了比分。
他们的防守很有章法,绝不是盲目上身体,而是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躯干和双臂,在给对手压迫的同时避免犯规,他们的逼抢无处不在,全场共完成13次抢断,让A小学的孩子们打得很不舒服。 
他们全队都很愿意分享球,也知道在什么时候分享球。科比惹只有10岁,年纪最小,但他下快攻的意识很好,后场还在争抢篮板,他已经一溜烟跑到了前场。掩护的意识也不错,手递手给完球,顺势往旁边一闪,挡住试图封盖欧文惹的防守者——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不止一次。
而更重要的,则是他们每球必争、永不放弃的精神。每当A小学有机会扩大比分,他们总是能顽强追回来,五个人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奔跑了40分钟。
隔壁场地上几位家长显然是被这边激烈的赛况吸引了,三三两两地站在场边,拿着手机拍个没完,其中一位或许是在催促妻子离开,反倒是被怼了一句:“不干活儿了今天,就看他们了!”
最终,凉山黑鹰仅仅以43比44输了一分。欧文惹拿到16分5篮板5抢断,罚球11中8,拉力惹得到11分9篮板5抢断,“外援”黄星瀚12分6篮板2盖帽。
用当下体育圈流行的叙事话语来说,这是一个“可以昂首离开”的成绩,但大凉山的孩子们都低垂着头,显然,他们对比赛结果并不满意。
吴悠和他们席地而坐,劝解道:“你看你们在那儿,失误了,你们最后又抢了过来,才让奇迹有可能发生。你们希望是100分,但有时候会是98分,但我们努力,以后再得100分。” 
吴悠从差不多一年前开始默默关注这些孩子,刚好他创办的“下站东单”赛事有一个篮球文化周活动,他想,与其做欧美的一些舶来的篮球文化,倒不如给中国大山里的孩子一个机会。于是,在操作具有相当难度的时候,他坚持把几个孩子从大凉山邀请到了北京。
“其实这些孩子很有潜力,他们只是缺少一个机会。对我来讲,其实也是想从他们身上吸取一些能量,我称之为能量的互换。”吴悠告诉笔者。
“欧文惹就更不用说了,他是这里面最有天赋的孩子,无论是大局观、领袖气质、身材、以及关键球。他真的是个好苗子,这些篮球传统校未来真的可以给他提供一些机会,比同期的我强太多了,如果我能获得这些机会的话,他们一样可以获得啊。”
在北京的几天,他带着他们第一次打了室内球馆,第一次见了海洋动物,还看了升旗仪式,游览了万里长城,吃了北京烤鸭、铜锅涮,在吃炸酱面的时候,几个孩子咧着嘴、扯着嗓子模仿京腔:“吃了么您内?”让人忍俊不禁。 
吴悠惊喜地发现,主流社会非常愿意接纳这些孩子,有很多媒体和企业愿意为了实现孩子们的篮球梦出一分力。另一份惊喜就是,几个孩子的篮球水平绝对不是他之前想的那样——花拳绣腿。
吴悠觉得,“(欧文惹)前途应该不可限量,我觉得他有机会成为一个职业球员。”他呼吁那些篮球名校给欧文惹一个机会。
“今天比赛你也看了,我觉得很难用语言去形容,体育最纯粹的拼搏的东西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甚至要比我看一场NBA比赛对我的激励还要大,。我能帮他们提供一个更好的比赛、训练、开眼界的机会,他们也能给我带来一个当初打篮球的模样。”吴悠赛后告诉笔者。 
“他们只能通过哥哥的手机,去翻阅一些欧文的视频,就能打成这样,那么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优秀的人还在找客观理由?”吴悠说着,边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板凳席,“你看,拿着球还在那运呢。”
“只需要一个热爱就足够了,我更加坚信这一点,只需要热爱,只需要孩子们拿到球就足够了。太受益了,是我受益,我受益,我很荣幸能邀请到这些孩子。”吴悠接着说道。
欧文惹的堂哥的的依莫也感到荣幸,不过他用了另外一个词“梦寐以求”,而且隔一段时间就重复一次。他普通话讲不太好,带着挺重的口音,必须将语速放到极慢才能让记者听清,必要时还得再回过来解释一下。 
“这是我梦寐以求也是欧文梦寐以求的事情,来到这大城市表现自己,让我很感动,有这么一些爱心人能帮助我们到我们来到这里,我真的很激动,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情。把自己的最好方面展示给城市的孩子,也看一下城市的孩子们是怎么做的。”依莫说。
吴悠所说的“哥哥的手机”,就是依莫的手机,兄弟俩从短视频平台上学习动作,然后再下来演练。
如果你仔细看欧文惹的技术动作,很容易就能发现“野路子”的痕迹,不够专业系统,有时候是为了做动作而做动作。社交媒体上的一则视频显示,吴悠正在向他们指出撤步投篮的要领:向左变向拉回之后,应该直接撤步投篮,中间不要过多运球。
孩子们悟性很高,接下来,真的没有人再犯同样的错误。
依莫和欧文惹很需要一名真正的教练,但他们从来不敢奢望,因为当你的一日三餐几乎全是玉米、土豆、玉米、土豆的时候,你没办法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小时候,依莫住的是“泥土房(注:即土坯房)”,一下雨到处都在漏水,地里长的、身上背的、胃里装的全是玉米、土豆,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荤腥。
他的父亲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前他可以问妈妈要钱买点便宜的篮球装备,有时候会给欧文惹买一点,但支持他打篮球的妈妈也在去年不幸撒手人寰,“我现在也是孤儿了。”电话那头是几秒钟的沉默。
欧文惹也是孤儿,跟爷爷奶奶相依为命。老两口反对他打篮球,因为“怕花钱”。
依莫和欧文惹没有钱,但他们有一块专属“球场”——其实就是依莫家门口的一块高低不平的空地,清理掉杂草、土块,再平整一下地面,就变成了一个球场。他们还有一个篮架,兀自杵在“球场”上,因为只靠两根楔在地里的木棍支撑,所以显得并不牢靠。
篮架的故事很有意思。 
篮板是依莫从别人那里要来的一块木板,被涂上了绿色的颜料,正中有一个并不规则的长方形,在这之上,他画了一颗五角星,后面还写了一句英文:“Did you play basketball today?”
篮筐是从网上买的。支架是两根粗细适中的木棍,他在山里徒步了好几公里才找到。他告诉笔者:“拉到家的时候真是有点累,但是喜欢,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真的很好!” 
兄弟俩经常不吃早饭,不吃午饭,从晨光熹微练到暮色四合甚至夜深人静。下雨天,他们就把屋子里的家具、摆设收拾一下,腾出一块空地来练习运球。依莫说,那块空地是他和欧文惹篮球梦想开始的地方。
这不禁会让人想到前国手、前广东宏远队后卫陈江华,他小渔村出身,从小就在泥巴地里练球,最终却拥有了令人称羡的控、运球技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他们个子矮一头,但志向不矮一头;他们很贫穷,但精神上很富有。
吴悠的妻子杨舒越在海洋馆给他们买企鹅玩偶,被他们拒绝了,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们突然不要企鹅的原因是看到了价签(398元)。”他们其实很想要。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或者说离开室内球馆的前一天,依莫和欧文惹早上7点就起床了,在空无一人的场馆里奔跑、投篮、做动作,他们不舍得离开这梦幻般的球场——尽管那个球场并不崭新。
他形容室内球馆的感觉:“比我们那舒服太多太多了,没法表达。我们那些是硬的,这是软的,踩在上面像飘起来一样,摔倒了也没事,我们那边摔倒了就是伤疤。”他见过很多孩子摔倒、流血,但没见过哪个孩子会哭哭啼啼“临阵退缩”,即便是哭,也会擦干眼泪重新上场。
在室内球馆,他甚至觉得连球鞋擦地和皮球撞地的声音,都变得美妙了起来。
生活但凡有一点积极的改变,他们都会心存感激。
如果不是通了公路,欧文惹和依莫不可能跨越200多公里,到另外三个孩子所在的甘洛县打球;如果没有移动互联网时代信息的高速流通,他们不可能通过短视频平台学习,更不可能得到包括吴悠在内的众多网友的关注。
那段广为人知的短视频,来自阿木的账号,他是另外三个孩子的教练兼领队。 
阿木(上图中)今年21岁,喜欢做一切与篮球有关的事情,他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是:篮球能当饭吃?但他不管,“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但是他们需要去打工挣钱,去娶老婆过日子,我没有这样想,我觉得先要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阿木在一部纪录片中这样说。
“我也不是专业的教练,我只能是把我知道的我所所会的都交给他们,他们后面自己能不能打职业,他们是自己决定的,可以做更多篮球方面的东西,都是很好的。我觉得我值得教他们,也是希望他们能一直坚持下去,希望他们能走出去。”
日子仍然清苦,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穷得叫人看不到希望了,“欧文惹他们这一代的生活比我那时好很多。”依莫说。村子里路修通了,村民们住进了新房子,不必再忍受土坯房的漏雨之苦。文章开头那座写着“好”字的白色小楼,像是一种隐喻,暗含着大凉山越来越好的将来。
论坛上有网友根据那些白房子的崭新程度猜测:“他们过的是不是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可以在新华社2020年9月12日的一篇文章中找到:“过去5年,全州累计实现1772个贫困村退出、80.1万贫困人口脱贫,贫困发生率从2013年底的19.8%降至4%。” 
昭觉县易地扶贫搬迁县城集中安置点。摄影/四川日报记者尹钢
同日,另一篇来自新华社的长篇通讯中有这样一段话:“12000多名干部如同12000多个火种,在茫茫大凉山散发着光与热,誓与贫困决战到底,在今年年底前完成7个贫困县摘帽、300个贫困村退出、17.8万贫困人口脱贫的任务。”
欧文惹和小伙伴们从土地打到水泥地,又从水泥地打到木地板。他们能走出大山,来到北京,既要归功于日复一日的苦练,又要感谢这个时代。
鹰是彝族的图腾,彝族人是鹰的后代,在大凉山里,你真的可以看到鹰张开漆黑的巨翼,在云雾间穿行。欧文惹和小伙伴们,哪怕现在踟蹰在地上,有朝一日未尝不可以像鹰一样越过山脊,越飞越高。
当被问及“为什么要打篮球”时,欧文惹答:“我喜欢。”
木呷惹答:“因为我热爱篮球。”
拉力惹答:“我被篮球迷住了。”
简简单单,心无杂念。
部分素材来自纪录片《致篮球之寻找凉山黑鹰》
部分图片来自杨舒越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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