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北师大刘文利:儿童节过后,让我们谈谈性教育那些事

爱与生命 2021-06-1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健康报文化频道 Author 健康报


2021年6月1日,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正式实施。其中,“性教育”被首次写入法条。这注定成为中国性教育一个历史性转折的发端。但对于为中国性教育奔走、呼喊了33年的北京师范大学刘文利教授而言,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刘文利老师


刘文利,美国内布拉斯加大学哲学博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基础教育质量监测协同创新中心、心理学部认知神经科学与学习国家重点实验室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负责人。


编著并出版《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全12册)、《珍爱生命——幼儿性健康教育绘本》(全9册)和《大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在北京师范大学开设本科生课程“人类性学”和研究生课程“儿童性发展与性教育”及“性教育专题研究”。



刺眼的“性”


我是从1988年开始从事性教育研究工作的。在我们的社会里,“性教育”这几个字是很敏感,甚至容易引起争议的。因此多年来,我更习惯于自己安静地做研究,很少接触媒体。但是2017年的“读本事件”,让我被动地进入了大众视野。


这套引起争议的读本,是我和团队用10年时间编写的小学阶段性教育材料,出版时的书名是《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2017年2月,因为有家长质疑读本中一些生殖器官的插图尺度太大,在微博上引发了大规模讨论。2019年1月,有公众号认为其宣传不婚不育、同性恋的言论,令这套读本被迫下架。同时导致我们研发出版的《珍爱生命——幼儿性健康教育绘本》也被迫下架。


我们的性教育研究一直被大家拿着放大镜进行审视。很多人只看到了其中的“性”,觉得这个字无比刺眼,误认为性教育就是“性交教育”。但很少有人真正去了解,儿童性教育不只教给孩子们生理健康知识,还会教育他们尊重自己和他人的身体,塑造平等和包容的价值观,更好地处理人际关系,帮助他们树立性别平等的观念、提高自我保护的技能。从根本上看,是有益于儿童健康水平提高和社会和谐发展的。


在性教育主题活动中,孩子通过绘画讲述女孩在经历青春期时身体会发生的变化

(图源:中新社)


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我们编著的小学生性教育读本目前虽然无法上架,但在一些平台上盗版盛行,有的甚至卖到了1000多元一套。


那么,孩子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性教育呢?下面一个来自美国的调查,或许能部分回答这个问题。


为了降低青少年获得性传播感染和发生非意愿妊娠的风险、普及性知识,美国许多学校开设了性教育课程。然而,很多学生对学校开展的性教育并不满意,并呼吁在课程内容和教学风格等方面做出改革。2020年,《性教育》(Sex Education)期刊上的一篇文章,就是基于对美国大学生关于提升学校性教育建议的调查。


调查中,学生们认为,他们在学校里接受的性教育“没有帮助”“不充分”而且“尴尬”,使用的方法也多是展示涉及性传播感染的图片,是恐吓性的。且多数学生表示,负责性教育的大都是学校的体育教练,而非性教育领域专业人员。


接受调查时,一些学生们表示:“如今大多数关于性的讨论都集中在女性处于被凝视、被评判的境地,性侵害的内容也仅仅局限于‘你选择同意或拒绝就好了’,而不是‘你应该怎么办’,缺少关于性的情感、情绪和关系等方面的建议。”“性教育应该说出‘事实的真相’,涉及更多可靠的统计数据,让学生们更真实地了解同龄人到底有多少发生过性关系、怀孕、获得性传播感染,那么大家在接受性教育时就更容易理解。”


事实上,性不是洪水猛兽,人们是可以用积极的态度去讨论性,讨论各种性别气质的。不是每个人都会得性病,但每个人都会因为“性”在情感、心理等方面受到影响。“性”的问题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你不去讨论而消失不见。


14年前,一场性教育实践


2007年,我们开始研发小学性教育课程。当时,首先选择在北京市的打工子弟学校进行实践研究。流动儿童的特殊性,决定了他们比其他同龄孩子接收到的关于性的科学信息更少,在性健康和性安全方面有更大风险。


性教育课开设以后,我们收到了很多正面的反馈:有位低年级的男生,以前曾当众暴露生殖器官,上了性教育课后,明白了阴茎是隐私部位,要好好保护,改掉了之前的做法。还有一位女生,独自跟着爸爸生活,很长时间都在记恨和爸爸离婚的妈妈。学了“结婚与离婚”的主题后,她第一次主动给妈妈打了电话,对妈妈说“我爱你”。这个学校的校长,一直到现在都坚持把性教育作为校本课程来开设,而且是从一年级开到六年级。


幼儿园老师在教孩子认识身体各个部位


从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进入其他学校读初中后,我们做了一些跟踪调研,据这些学生所在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反映,这些学生非常受老师和同学的欢迎,他们比起同龄人更会处理同学、师生和家庭关系,在出现人际关系问题时,他们能够更加自如地应对。


而当我们让这些学生回忆,在小学接受性教育的过程中,他们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时,很多学生认为,除了具体的性知识之外,最大的收获是懂得怎么更好地尊重、理解别人。


很多人认为青春期才需要性教育,但其实,到了青春期再进行性教育就已经太晚了。一个人的性发展从出生就开始了,孩子对自己身体的好奇,对他人身体的好奇,对生命的好奇,都是与生俱来的。他们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想要去问,应该让他们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得到答案,让孩子明白,性不是不可谈及的。


但我们现在通常的情况是,青春期的女孩对月经的认识,一般来源于网络或者是同伴。而如果没有系统学习过,这些认知将是非常零散、破碎的。


正确的性教育,应该在小学各年级针对孩子身心发展的不同阶段,提供相应的知识,支撑孩子们对性形成更加完整、客观的认知,我们将之称为“素材”。当这些素材被教给孩子们,他们会通过自己的思考,建立起关于性的认知框架体系。当自身或外在世界发生变化时,他们是有准备的,会以一种健康的心态去迎接,而不会造成焦虑。


入法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2021年4月,教育部发布了《未成年人学校保护规定(征求意见稿)》(下称《征求意见稿》)。


其中,第四章“特别保护”的第三十五条“防治性侵”提出:学校应当根据学生身心发展特点,对学生、家长开设常态化预防性侵教育,增强学生自我保护意识和能力。


第五章“保护机制”的第三十八条“生命教育”提出:学校要……充分利用青春期教育、安全教育、心理教育、健康教育、环境教育、禁毒和预防艾滋病教育等专题教育,开展灵活多样的教育教学活动,引导学生热爱生命、尊重生命,树立积极的人生观。


《征求意见稿》提出的教育内容,与我们一直提倡的全面性教育理念不谋而合。然而,我们希望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性教育不仅仅是“预防性侵教育”和“青春期教育”。预防儿童性侵教育,只是全面性教育中的一个部分。


根据联合国《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修订版)》,全面性教育(Comprehensive Sexuality Education,CSE)是一个基于课程,探讨性的认知、情感、身体和社会层面的意义的教学过程。其目的是使儿童和年轻人具备一定的知识、技能、态度和价值观,从而确保其健康、福祉和尊严。


全面性教育培养相互尊重的社会关系和性关系,帮助儿童和年轻人学会思考他们的选择如何影响自身和他人的福祉,并终其一生懂得维护自身权益。


在全面性教育理念中,性是正常而美好的现象,无须过多担忧和害怕。但目前我国开展的防性侵教育,通常是一些团队的志愿者与当地教育部门合作进入学校,用一两个课时为学生讲解如何防性侵,讲完课志愿者就走了,难以给孩子提供持续的教育和支持。如果性教育只讲防性侵,有可能给孩子留下的是对性的紧张、恐惧、厌恶,不利于他们对性形成一个完整的认知,也会进一步加重社会对性的污名化。


而在《征求意见稿》第三十八条“生命教育”中提到的“青春期教育”,是一个具有时代特色的专有名词。“青春期教育”一词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在当时,“性”对于许多人而言还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1988年,国家教育委员会发布了《关于在中学开展青春期教育的通知》,其中的“青春期教育”一词作为“性教育”的替代词正式出现在公共视野中。此后,这一词汇也多次在其他相关国家政策中出现。


然而,与“性教育”相比,“青春期教育”一词仍不够全面。“青春期教育”仅仅包括了青春期阶段,但性教育却贯穿了从出生到死亡的全过程,它是一个终身的教育。2020年10月1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二十二次会议修订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并决定于2021年6月1日起施行。


在新修订的法律中,“性教育”一词首次被正式写入了法条:“学校、幼儿园应当对未成年人开展适合其年龄的性教育”。这代表着我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的重大突破。


但我知道,“性教育”虽被纳入《未成年人保护法》,这仍然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步。什么是性教育,性教育要教哪些内容,什么内容才是适合未成年人的,谁来教,用什么方法教,效果怎么评价等等,这些都是在《未成年人保护法》落实层面上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且非常紧迫。


比如说,科学地指称身体部位是很重要的。有的成年人因为对性的羞耻心理,常常告诉小男孩,把阴茎称作“小鸡鸡”。但这毕竟不是一个科学名词。


再者,女性的外生殖器官是没有替代词的,它一直是被消声、被无视的。那么,女童被性侵害的时候,要怎么去描述这件事?因此,从儿童保护以及孩子认识自己身体的角度来说,我们都应该把科学名称教给孩子。


为此,我也一直在呼吁,建立起性教育的学科地位。但是作为学者,不能等政策出来再去行动。在现有的情况下,我们必须找到努力的空间,哪怕是一个缝隙。


理直气壮,开口说“性”


经常听到有人跟我说:“刘老师,我觉得你们这套小学性教育课程内容特别好,孩子们也很需要。但你能不能起个别的名字?如果不叫性教育,可能有更多的学校愿意开这门课。”


我一直在反思,为了能更顺利地推进学校性教育,是否要换个课程名称。但我还是一直坚持用“性教育”,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做的就是性教育研究和实践。我们希望通过对“性教育”这个词的使用,让更多人了解性教育是如何帮助孩子健康成长的。如果连我们做性教育研究的人都不敢理直气壮地使用“性教育”三个字,还能指望谁去帮助建立起“性教育”的学科地位?


如果在学术界、传播界,在老百姓的口中,性教育成为一个稀松平常的词,我们开展工作也就不会那么困难了。我鼓励自己:就从使用“性教育”开始做起吧。


在做性教育的过程中,我们会培训老师,举办家长讲座,最大程度地获得社会的支持。


在培训老师的时候,很大的一个挑战是这些老师在基础教育阶段没有学过这些知识,很多老师对自己关于性和性教育的态度也没有足够的审视。有些老师觉得学生不需要性教育,或者应该由爸爸妈妈去讲。我们主张,性教育一定要在学校由受过良好培训的老师来教;老师密切接触学生、了解学生,如果学生后续有问题,可以及时向老师求助。


刘文利在为老师们做培训


培训时要克服的第一个困难就是老师对性的羞耻感。对此,我们设计了一些脱敏活动,比如,让老师给阴茎模型套上安全套,并逐步扩大练习规模,帮助老师说出生殖器官的科学词汇。第二步则是走到课堂。


我们在对父母的培训中也会给出一些性教育的提示,比如,男孩女孩触摸自己的生殖器官时,家长应该怎么做。第一,要理解孩子有这样一种对自己身体探究的需求;第二,要尊重孩子有这种美好感觉的情感;第三,等孩子稍微大一点,比如在三岁,道德意识开始发展了,父母可以跟孩子讲一些道理——这是一个隐私的行为,你触摸生殖器官自己会觉得舒服,但别人看见了可能会觉得不舒服,在我们这个社会有这样一个规范,触摸隐私部位的时候,要在一个隐私的环境当中,从小来培养孩子对社会规范的尊重。


等孩子再大一些,他可能不光要探索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好奇和想探索他人的身体。我们要尊重孩子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但也要告诉孩子,别人不允许的时候不可以看别人的隐私部位。


要告诉孩子,他也可以清楚地表达自己的不舒服,比如不想让别人搂抱,并且有权利得到别人的尊重。这种从小进行的尊重、包容、多元的教育,会在孩子长大之后,帮助他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


怎么养育男孩女孩


10年前,我们把性教育带进了北京的幼儿园。在幼儿园阶段,性教育的主要任务是给幼儿传达正确的性别观,破除性别刻板印象;另外要教会幼儿珍爱自己的身体,培养对身体积极的情感,鼓励幼儿表达自己的感受,预防性侵害。


刚开始上性教育课时,我们发现,在对性的认知上,小班、中班和大班孩子之间已经产生了差别。


一堆玩具被放在箱子里,中班和大班的孩子会表现出明显的性别倾向,更多男孩挑小汽车,更多女孩挑洋娃娃,但小班的孩子都只挑自己喜欢的。这说明年龄稍大一些的孩子,在玩具选择上已经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性别刻板印象。


于是,在上小班的性教育课时,老师会教育幼儿:无论是男生女生,都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玩具,长大以后也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


他们会给幼儿看女足球运动员和女飞行员的照片,也会在角色扮演游戏时,请男孩来扮演护士、女孩来扮演医生。


而我们传统的青春期教育,很多是把男女孩分开,分别搞个讲座,有的甚至不给男孩做讲座。因为性别而把知识割裂开,这是任何学科当中都没有的现象。我一直认为,讲性知识没有必要男女生分开,女生要知道男生的变化,反之亦然。这样,男孩女孩一起上性教育课时,都有机会接受同样的价值观。


例如,我们在讲卫生巾的时候,男生、女生都在小组里一起学习。老师拿出卫生巾,让孩子们去摸、去看、去模拟使用。


其实对这个话题,男孩会比女孩更有兴趣,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了解这些内容。而一旦他们了解了,知道女生在这样一种生理现象发生时,她的身体、情绪、生活等发生的微妙变化,便能够更多一个角度去理解、关心、爱护女性。


他们可能会想到,自己的妈妈每个月都会有月经,他们也会对妈妈表达更多的关心和体贴。这样培养出的男孩女孩,会更有同理心。2020年,有政协委员提出了一个“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教育部给出的答复是,增强体育运动,更多注重学生阳刚之气的培养。这件事情也引起了很多网友的关注。


我认为,这个提案的题目背后隐含的是对男性、女性消极负面的性别刻板印象。这个问题的本质是我们在今天要如何培养人,一个文明的、善良的人。


我们一直是在一个性别二元化的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很多时候,人们容易把性教育当成基于性别的差异化教育。这种基于二元的性别划分伤害了男孩和女孩,也伤害了生活在二元夹缝中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爸爸妈妈会经常跟女儿说,你是女孩,所以要矜持一些;也会对儿子说,你是男孩,不能哭。孩子用自己从生活环境中获取的这些社会规范,逐渐建立起一套性别行为标准。


在北师大,刘文利开设了《人类性学》的课程


实际上,我们在做性教育的时候,更希望首先把孩子当成是一个个体的人来对待。性别二元化的规范一方面限制了孩子的发展,另一方面也会使孩子受到差别对待。


一个儿童在发展过程中,特别在青春期,的确会遇到各种挑战,做出一些负面的行为。但可能恰恰是由于我们教育的不到位,才使得这些行为高发。在研究儿童发展的问题时,学校的环境、家庭的状况、社会文化环境都会影响儿童的发展。我们可以在研究中把性别作为一个分类标准去分析,但在看待这些问题的时候,性别不能成为单一的视角。


我们当前的性教育中普遍存在的问题是,似乎成年人总在决定孩子想什么,而不是去倾听孩子在想什么。总想用成年人的标准去决定孩子学习什么,不学习什么。对于孩子感兴趣的东西,想探索的东西,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去探讨,为什么孩子会受到吸引。我们要去看看这些东西,带着阅读中产生的问题和感觉与孩子交流,听听孩子是否在其中折射了自己的感情。


在性教育当中,我们不应该去做好与坏的绝对划分。我们应该做的是提供大量科学、准确、客观的事实和信息,帮助孩子搭起思考的脚手架来,让孩子能攀着脚手架一步步往上成长。




已获健康报文化频道授权转载,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来源丨健康报文化频道

排版丨林小晗

视觉丨王典

校对丨王典



 推荐文章 

(直接点击图片查看 后台回复“目录”查看更多)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