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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和他的欧洲杯

2016-06-16 茨威格 张玉书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小编的话


欧洲杯开始了。球场上硝烟弥漫,场下的各国足球流氓也开始大打出手。尼采说:“战争是男人的游戏”。两百零一年前的618,一场真正的欧洲杯决赛在比利时小村滑铁卢开哨,拿破仑同学带领法兰西队单挑不列颠、普鲁士、荷兰、、拿骚、联队(一点也不费厄泼赖啊)!大家从清早打到下午,首发上场的同学们都已精疲力竭,就等着替补的生猛同志上场,拿破仑和威灵顿都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援兵到来……

奥地利小说家、传记作家茨威格在他的《人类星光灿烂时》里为我们再现了这决定欧洲命运的一天。



滑铁卢:决定世界命运的一刻
拿破仑
1815年6月18日



命运总是趋向强劲有力者和施行暴力者,多年来奴性十足俯首帖耳地屈从于个别的人:恺撒、亚历山大、拿破仑。因为命运钟情于具有自然元素般爆发力的人,他们和它相似,都像捉摸不定的元素。但有时,在历史的长河中会有殊为罕见的瞬间,命运一时脾气乖张,突然献身于某个微不足道的人。命运之线会顷刻之间落入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手里。这在世界史里可是最为令人惊奇的瞬间。重大责任的风暴把这样一些人卷入气势磅礴、豪迈壮阔的世界赌局之中,总使他们惊慌失措,而不是使他们欢欣鼓舞。他们总是浑身战栗地把抛到他们手里的命运随手扔掉,只有在极为罕见的场合,才会有人使劲抓住机遇,使自己也随之节节高升。因为宏伟之事屈就卑下之人只有一秒钟之久;谁若错过时机,永远不会再蒙眷顾。


维也纳会议的与会者轻歌曼舞,调情取乐,阴谋重重,争论不休。突然,消息传来,犹如炮弹霹雳轰鸣:拿破仑·波拿巴,这头套上锁链的雄狮,已经挣脱厄尔巴岛的囚笼。其他的信使接踵而至:拿破仑已占领里昂,已赶走国王。国王的部队高举战旗,情绪狂热地投到他的麾下,他已进入巴黎,进入推勒里宫。莱比锡会战和二十年杀人无数的战争全都白费。方才还连声抱怨、争吵不休的各国大臣,仿佛被一只利爪抓获,全都聚集一堂,英国,普鲁士,奥地利,俄罗斯仓促中纷纷组建军队,以便再次击溃这个篡夺皇权的家伙。这次可要干净彻底地把他击溃。皇帝们、国王们组成的合法的欧罗巴,从来没有比在这乍一受惊,迷惑之际更加团结一致。威灵顿从北方向法国挺进。普鲁士军队在布吕歇尔的指挥下,从旁插入进行增援。在奥地利,施瓦尔称贝格武装起来,各路兵团纷纷进军。俄罗斯的军队作为预备队,拖着辎重,横穿德意志的疆土。


布吕歇尔


拿破仑一眼就看到致命的危险。他清楚地知道,已经没有时间等待,不能听任这帮暴徒聚集起来。他必须在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汇成一支欧洲军队,使他的帝国彻底沦陷之前,把他们分成几块,各个击破。他必须迅速用兵。不然,他自己国内心怀不满之徒就会抬头。他必须在共和党人势力加强,和保皇党人结成同盟之前,战胜联军。必须在两面三刀、捉摸不定的富歇f和他的对手及同类塔勒兰联手,阴险狠毒地在他背后捅上一刀致他死命之前,就获得胜利。


他必须一鼓作气,利用军队高昂的士气、奔放的激情扑向他的敌人;每天都意味着损失,每一小时都危机四伏。于是他便孤注一掷,匆匆忙忙地把叮当作响的色子扔向欧洲最为鲜血淋漓的战场,扔向比利时。6月15日拂晓三点,拿破仑大军——目前也是他麾下唯一的军队——的先头部队,越过边界,16日在利尼城郊冲向普鲁士军队,把它击败。这是雄狮突破兽栏后发出的第一次猛击,可怕的一击,但并非致命的一击。普鲁士军队向布鲁塞尔撤退,这支军队遭受重创,但未被彻底消灭。


于是拿破仑准备第二次打击,对象是威灵顿。他自己不作喘息,也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因为每天都会给敌人带来增援部队。而他身后的法兰西,那血已流干、极度不安的法兰西人民必须捷报频传,才会如饮烈酒,醉意醺然。6月17日,他率领全军直达加特布拉高地。他的敌人,那位沉着冷静、神经就如钢铁一样坚韧的威灵顿就在那里安营扎寨。拿破仑的设阵布局从未像这天这样缜密周全,他的军令也从未像这天这样清晰明确:他不仅周密考虑了进攻的步骤,也考虑到他面临的种种危险,那就是,布吕歇尔的军队虽被击溃但未被消灭,可能会和威灵顿的部队会师。为了阻止英、普两军会合,他分出一彪人马,亦步亦趋地追逐普鲁士军队,使得他们无法和英军接头。


威灵顿


拿破仑把追逐普军的这支部队交给格鲁希元帅指挥。格鲁希是个中庸资质的人,正直坦诚、勇敢可靠,是位骑兵将领;久经考验,然而也仅仅是名骑兵将领而已。他不是一个像缪拉那样骑在马上热血沸腾、动人心魄的狂热斗士,不是像圣·西尔和贝尔济哀一样的战略家,也不是像奈依d似的英雄。没有战士的护心铁甲修饰他的胸膛,没有神话点缀他的形象,没有显而易见的特点使他得享荣誉,在拿破仑传奇的英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只有他的不幸,只有他的厄运使他名扬四海。他南北征战,参加各个战役达二十年之久,从西班牙打到俄罗斯,从荷兰打到意大利,慢慢地一直爬到元帅的尊荣地位,并非无功受禄,但也并无特殊建树。奥地利的枪林弹雨,埃及的炙人烈日,阿拉伯人的锋利匕首,俄罗斯的严寒冰冻,把他的诸多前任全都一扫而空。德赛在马伦哥阵亡,克莱伯在开罗捐躯,拉耐在瓦格拉姆丧命。这元帅的最高尊荣,他并非凭着冲锋陷阵赢得,而是二十年战争枪炮轰鸣,为他扫清了道路。


拿破仑清楚知道,格鲁希并非英雄,亦非战略家,而是一个忠诚可靠的军人,勇敢、冷静。但是他手下的元帅有一半已埋首沙场,其余的元帅待在自己的庄园里安度晚年,情绪恶劣,没完没了地露宿战场,他们已不胜其烦。因而拿破仑被迫把进行决定性行动的任务托付给一个资质平庸的军人。


6月17日上午十一点,在利尼之战获胜后一天,滑铁卢之战前一天,拿破仑第一次把独立指挥的大权交付给格鲁希元帅。


格鲁希


一瞬间,就一天之久,生性谦逊的格鲁希,从等级森严的军队中脱颖而出,一跃进入世界历史。可是只是一瞬间而已,而这是什么样的一瞬啊!拿破仑下达的命令,措辞清晰。他自己挥师扑向英国人之际,格鲁希的任务则是率领拿破仑大军的三分之一尾随普鲁士军队,紧追不舍。任务显然再简单不过,直截了当,不致误会;可是也富有弹性,双刃锋利,犹如宝剑。因为在紧追敌军的同时,格鲁希还得时刻与皇上的主力部队保持联系。


这位元帅犹犹豫豫地接受了这道命令。他从来也不习惯独当一面,独立指挥。他深思熟虑,却无独创精神,只有在皇帝天才的目光指示他该采取什么行动,他才感到踏实,才心里有底。此外,他感受到在他背后,将军们对他极为不满;也许也感受到命运阴暗的安排。因而只有司令部就在附近,他才感到心安:因为他的部队和皇帝的主力部队只差三小时急行军的路程。


大雨滂沱之中,格鲁希辞别皇帝。他的士兵踏着泥泞不堪、又滑又软的泥土,慢慢地尾随着普鲁士人,或者至少是向着他们认准的方向缓缓前进,他们估计布吕歇尔和他的将士就在这个方向。

加犹之夜


北边袭来的滂沱大雨下个不停。拿破仑的师团在黑暗中拖泥带水地走来,犹如一群淋得精湿的畜群。每个人的鞋底上都粘着两磅重的烂泥。没有过夜的地方,没有房屋。麦秸、谷草吸满了水,没法躺上去歇息。只好十几个士兵在瓢泼大雨之中挤成一堆,背靠着背直挺挺地坐着,勉强合眼睡觉。皇帝自己也不休息,他像得了热病,神经紧张,浑身都不自在。因为天气恶劣,雨水犹如密不透风的帷幕,无法分辨周围地形。探子传来的报告都混乱不堪。他还不知道,威灵顿是否已经应战,格鲁希那边没有发来关于普鲁士人的消息。于是他亲自在深夜一点,不顾倾盆大雨,沿着前哨一直走到英军炮击的射程之内,逼近英军的阵地。英军露营地里不时透过浓雾亮起一道烟雾缭绕的稀薄亮光。拿破仑这时制定进攻计划。直到天光微微泛白,他才回到加犹的小茅屋里,这里是他简陋寒碜的司令部。他收到格鲁希发来的最初几份报告,关于普鲁士人撤退的消息含糊不清,总算还有令人宽慰的允诺,他正对普鲁士人紧追不舍。雨渐渐停止,皇帝焦躁不耐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凝望着黄色的地平线,看远方是否逐渐显现出来,这就预示着决定性的一搏。

清晨五点,大雨完全停歇。他内心里的云雾也已消散,决心已定。他下达命令,九点整全军集合,准备冲锋。副官们纵马向各个方向驰去。不久,全队集合的鼓声隆隆响起。这时拿破仑才在他的行军床上躺下,睡上两个小时。

滑铁卢之晨


早上九点。部队还没有全部集结。一连下了三天雨,地面水湿松软,部队的任何调动都很困难,炮兵受阻,难以跟进。好不容易才云开日出,阳光普照,但是风力强劲。然而这次出现的可不是奥斯特利茨的太阳,光芒万丈,预示吉星高照,而只是北国的日照,阴惨惨地散发出暗黄的光芒。部队终于集合完毕。开战之前,拿破仑再一次骑着他的白色骏马,检阅全军的队列。战旗上的老鹰和往常一样,在皇帝策骑走过时垂落致敬;骑兵战士杀气腾腾地挥动佩刀,步兵则把熊皮帽放在刺刀上,高举枪支向皇帝敬礼。战鼓齐鸣,发出狂热的阵阵鼓声;喇叭吹响,向统帅发出激越欢快的号声。但是所有这些嘹亮的号音,隆隆的鼓声都被七万健儿的嗓子齐声发出的惊涛骇浪般的雄壮的欢呼声“Vive l'Empereur!(皇帝万岁!)”所淹没。“皇帝万岁!”像震耳欲聋的滚滚雷鸣从团队上空越过。

拿破仑统帅大军二十年,没有一次检阅比这最后一次阅兵更为壮观,更为热烈。欢呼声还在空中回荡,十一点——比预期的时刻晚了两个小时,足足晚了两个小时,招致灾祸的两个小时!——命令已下达给炮手,炮击山丘,把那里的红衣士兵统统炸死。然后,奈伊元帅,这位“Le brave des braves(勇士中的勇士)”便率领步兵挺进。拿破仑的决战时刻开始。关于这次战役已有过无数次的描写,但是人们依然不厌其烦地阅读这场战役激动人心的起起伏伏,胜败交织,进退互显。华尔特·司各特作过场面恢弘、气势磅礴的描绘,斯当达尔b作过轶事趣闻般的叙述。由近及远,由远及近,从统帅观战的山丘,从骑兵纵横飞跃的马鞍,都对这场波澜壮阔的战役作过细致入微的观察。这场战役是件艺术品,充满悬念和戏剧性;一刻不停地在恐惧和希望中变幻不定,突然又转化为极度深重的灾难瞬间。一出真正悲剧的范例,因为在这个别人的命运之中,整个欧洲的命运也随之确定。拿破仑一生光怪陆离的烟火绚丽异常,犹如一支火箭再一次直射九天之上,然后又挣扎着坠落下来,永远熄灭。

从十一点到一点,法兰西大军的各团人马冲上高地,占领村落和阵地;被击退后,又再度冲上高地。上万阵亡战士已盖满这泥泞潮湿的山冈,周遭阒无一人。交战双方除了人困马乏,全都一无所获。两支军队精疲力竭,两位统帅心神不宁。他俩全都知道,谁若首先获得增援,胜利就属于谁。威灵顿指望的是布吕歇尔,拿破仑指望的是格鲁希。拿破仑不时神经质地抓起望远镜,一再派出传令官;只要他的元帅及时赶到,在法兰西又将再度升起奥斯特利茨上空的骄阳。

格鲁希迷失方向

格鲁希手里掌握着拿破仑的命运而不自知。6月17日,他依照拿破仑的命令,在晚上出发,朝着预先指定的方向,尾随着普鲁士人。大雨已住,各连队年轻的战士像在和平的国土上逶迤前进。昨天他们才第一次尝到火药的味道;敌人一直没有现身,始终找不到被击退的普鲁士军队的踪迹。

正当格鲁希元帅在一间农舍里匆匆吞下早餐之际,脚下的土地突然轻声震动。大家一惊,竖起耳朵谛听。这阵声响像闷雷一再响起,倏尔又声息全无。这是隆隆的炮声,远处的炮兵在开火;可是又不算太远,最多相距三小时的路程。有几位军官用印第安人的方式扑倒在地,以便清晰地辨明方向。远处传来的这沉闷的炮声,经久不断。这是圣·让炮战,滑铁卢之战的序幕。于是格鲁希当即召开军事会议。他的副手热哈尔情绪热切、言辞激烈地要求:“Il faut marcher au canon!(迅速向炮击的方向进军!)”第二名军官附议:进发,迅速进发!对于他们大家来说,皇帝无疑已经冲向英国人,一场激战已经打响。格鲁希举棋不定,他一向习惯于服从命令听指挥。他死死地抱住交给他的一纸命令——要他盯住向后撤退的普鲁士人紧追不舍,不敢越雷池一步。热哈尔见格鲁希犹豫不决,情绪更加激烈:“Marchez aux canon!(请向炮声的方向进军!)”这位副司令官在二十名军官和文官面前提出的要求听上去直如一道命令,不像一声请求。这使格鲁希大为不悦,他以更加强硬、更加严厉的口吻作出解释,只要皇帝没有收回成命,另下命令,他必须出于职责,绝不允许自己擅自违令行事。军官们大失所望。炮声隆隆,不时打破这不祥的沉寂。

热哈尔仍然不肯罢休,作出最后的努力。他热切地请求格鲁希,至少允许他率领属下的一个师和少许骑兵奔赴战场,并且保证及时赶到目的地。格鲁希思考着。他思考的时间是一秒钟。

世界历史系于一个瞬间


格鲁希思考了一秒钟。就这一秒钟,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这一秒钟,在瓦尔海姆农舍思考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十九世纪,永远挂在人们嘴上——真是不朽——一个相当勇敢,也相当平庸之人的这一秒钟!皇帝的命令就公然放在他的手里,这双手神经质地把皇帝的灾难性的命令沙沙作响地夹在手指缝里。倘若现在格鲁希能鼓起勇气相信自己,相信明白无误的迹象,壮起胆子违抗皇帝的命令,法兰西就能得救。但是,他习惯于屈居人下,永远是服从上峰签发的命令,永远也不听从命运的召唤。

于是格鲁希一挥手断然表示拒绝热哈尔的主动请缨——不行,把人数这样少的军队再一分为二,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他的任务要求他们紧紧追随普鲁士人,仅此而已,别无其他。他拒绝违抗皇帝的命令擅自行动。军官们沉默不语,满心气恼。他身边出现一片沉寂。而在这沉寂之中,那决定胜负的一刻飘然消逝,不可挽回——这是任何语言和行动都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情。威灵顿获得了胜利。

就这样,他们继续行军。热哈尔、旺达默紧握双拳,怒不可遏。格鲁希不久就心神不定,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他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很奇怪,普鲁士人始终不见踪影。他们显然已经离开了前往布鲁塞尔的方向。不久,大为可疑的迹象频频传来,普鲁士人不复撤退,而是转换战场,从侧翼插入。此刻,在最后关头,如果急行军,驰援皇帝,还有时间。格鲁希越来越心急火燎地等着消息,等着叫他撤回的指令。然而,毫无消息。只有沉闷的炮声震得地面颤动,从那边传来,越来越远:滑铁卢的钢铁色子已经掷下。

滑铁卢的下午

不知不觉已到下午一点。法军的四次冲锋虽然都被击退,但是他们也已给威灵顿的中央防线以重创,使之不复坚固;拿破仑已在安排决定性的一次冲锋。他下令布置在贝勒阿利昂斯前面的炮兵加强攻击。激烈的炮战还没有在山冈之间布满烟雾弥漫的帷幕,拿破仑最后一次审视战场。

他发现在东北方向有一股朦朦胧胧的阴影向前移动,似乎从树林中涌流出来:新到的部队!立即,所有的军官都把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这是格鲁希吗?是他大胆地背离皇上的命令,奇妙无比地在紧要关头及时赶来增援?可惜不是。被擒获的一名战俘报告,这是布吕歇尔将军的先头部队,是普鲁士军队。皇帝第一次预感到,那支被击溃的普鲁士军队想必已经摆脱了追兵,提前来和英军会合。而他自己的三分之一的军队却毫无用处,漫无目的地在到处乱兜圈子。他立即下达一道命令给格鲁希,指示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和大部队保持联系,千方百计设法阻止普鲁士军队投入这场战役。

与此同时,奈依元帅奉命进攻。必须在普鲁士人抵达之前,将威灵顿打翻在地:获胜的机会突然已大大减少,发起任何攻击都不算过于冒险。于是整个下午,不断投入新增的步兵,向那座平台发起惊心动魄的惨烈攻击。法军一再攻克被炸得满目疮痍的村庄,又一再被炮火赶下山冈,又一再手擎高高飘扬的战旗,一跃而起,像一股汹涌奔流的波浪,扑向业已打得溃不成军的英军方阵。可是威灵顿依然还坚守阵地,而格鲁希那边依然毫无消息。“格鲁希到底在哪儿?他到底待在什么地方?”眼看着普鲁士的先头部队逐渐参加战斗,皇帝心情焦急地喃喃自语。他手下的指挥官们也焦灼不耐起来。奈依元帅横下心来,试图强攻,结束这场战斗。格鲁希是过于瞻前顾后,而奈依却是胆大包天(他胯下已有三匹战马被枪炮打中死于非命)。他集合了法兰西大军的全部骑兵,孤注一掷,发起绝无仅有的一次冲锋。一万铁骑兵和龙骑兵纵马飞奔,舍生忘死,声势浩大,直扑敌阵,令人惊恐。他们粉碎了英军的一个个方阵,刀劈炮兵阵地上的炮手,突破前面几道防线。虽说他们自己又一次被逼下高地,但是英军的兵力也已消耗殆尽,牢牢抓住那片丘陵的铁拳已经松开。伤亡惨重的法国骑军遭到炮击,退下阵来。这时,拿破仑的最后的预备队,老禁卫军步伐沉重缓慢地汇集起来,准备冲上小山。欧洲的命运就取决于谁占有这座小山。


决战

从拂晓起,四百门大炮就毫不间断地在阵地两边轰鸣。一队队骑兵从正面冲向不断开火的敌人方阵,刀剑碰撞,一片铿锵;战鼓猛敲,鼓点如雨,响声震耳欲聋。枪炮声、刀剑声、喊杀声,使得整个大地震颤不已!而在山上,伫立两座山头的双方统帅,却越过这嘈杂喧闹的人声枪响,侧耳细听。两个人都在倾听更加微弱的声响。

拿破仑和威灵顿两人手里握着的怀表,像小鸟的心脏发出轻微的滴答声,竟越过了雷鸣霹雳般的枪炮齐鸣,万众怒吼。两人都接连不断地拿起精确的计时器,计算决定他们胜负的最后援军还要几小时几分钟就会来到。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已近在咫尺。拿破仑则寄希望于格鲁希。他们两人的预备队都已消耗殆尽。谁若首先获得增援,谁就决定战局。两个人都举起望远镜察看林边。这时,普鲁士的先头部队犹如一阵轻烟薄雾开始在林边涌现。但这究竟是先遣的小股人马,还是普鲁士大军本身,因为受到格鲁希追击正仓皇遁逃?英军已兵力耗尽,正在进行最后的抵抗,但是法军也已精疲力竭。犹如两个角斗士面对面地站着,气喘吁吁,两臂颓然无力,正喘着大气打算和对方进行最后一搏:那不可挽回的决战时刻终于来临。

终于在普鲁士军队的侧翼开始大炮齐鸣:双方部队交火,枪声大作!“Enfin Grouchy!(终于盼到了格鲁希!)”格鲁希终于赶到!拿破仑松了口气。坚信这样一来,侧翼已经加固,他便集中全部剩余部队,他最后的人马,把他们再一次投向威灵顿阵地的中心部位,企图一举打断英军封锁布鲁塞尔的门闩,一举炸开欧罗巴的大门。

但是刚才响起的那阵枪声,是普鲁士军队和汉诺威军队之间的短暂交火,纯粹出于误会。普鲁士人向前挺进,一看汉诺威军队的军服和他们不同,误认为他们是法国军队。不久他们就停止交火。两支部队会合在一起,从树林中一涌而出,毫无阻碍,声势浩大。不,这不是格鲁希率领他的部队逼近,而是布吕歇尔。灾难就此来临。消息立刻在皇帝的军中传开。法军开始向后撤退,勉强还保持着队形。可是威灵顿却抓住这一性命攸关的瞬间,驱马直到英军胜利阻击、英勇守卫的山地前沿,脱下帽子,高举过顶,向节节败退的敌人连连挥动。他部下的官兵们立即明白统帅这一表示胜利的手势。霎时间,剩下的英军全都一跃而起,扑向法兰西大军的残兵败将。与此同时,普鲁士的骑兵从斜刺里冲向精疲力竭、溃不成军的法兰西大军:突然响起刺耳的尖叫,那致命的一声呼喊:“Sauve qui peut!(能逃命的快逃啊!)”前后不过几分钟之久,法兰西大军彻底溃散,这些惊恐万状、仓皇奔逃的人群,犹如一股激流,席卷了所有的人,包括拿破仑自己在内。尾随其后的普鲁士骑兵部队,冲进败军之中,犹如进入一股毫无阻力、毫无感觉的河水。在这条迅速流动、匆匆退却的江河里,人声鼎沸,惊叫狂喊,在一片惊恐万分的恐惧之中,他们在松动的人流中捞到了拿破仑的御用马车,大军的宝藏,全部炮兵。全靠夜幕低垂,夜色渐浓,才挽救了皇帝的性命,使他免当俘虏。当他在午夜时分,满身灰尘、肮脏不堪地在一家低矮的乡村旅店里筋疲力尽地跌坐在软椅上的时候,他已不再是皇帝陛下。他的帝国已经失落,他的王朝已经终止,他的命运已经终结: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人物,一时胆怯,丧失勇气,把世上最为勇敢无畏、最具远见卓识的人,在二十年英勇奋斗创造的一切,全都击成齑粉。

普鲁士士兵在冲锋


返回日常秩序

大举冲锋的英国军队刚把拿破仑打倒在地,另一个人,当年还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已乘坐另一辆专用马车,沿着大道驰向布鲁塞尔,从布鲁塞尔赶到海边,登上一艘等候着他的帆船。他启航过海前往伦敦,赶在政府专用的信使之前抵达首都。凭着这条当时还无人知晓的消息,成功地使交易所崩盘:此人便是罗特希尔特。就靠这天才的一步棋,他建立了另一个帝国,创建了一个崭新的王朝。第二天英国已知道了胜利的捷报。在巴黎,那个背叛成性的叛徒富歇,也获悉拿破仑兵败的消息。在布鲁塞尔和德国各地已经轰然敲响胜利的钟声。

只有一个人到第二天早上,还对滑铁卢发生的惨烈战事一无所知,尽管他离这决定命运的场所只有四小时的路程:这就是那个倒霉鬼格鲁希。他执拗顽固,一丝不苟地按照计划,认真遵守命令,追击普鲁士人。可奇怪的是,哪儿也找不到普鲁士人的踪影。这使他感到忐忑不安,心里越发没底。只有隆隆的炮声一个劲地传来,越来越响,似乎是在发出呼救之声。大家感觉到脚下大地在震动,感到每发炮弹都一直射进他们心里。大家现在都心知肚明,附近发生的不是小型交火,而是爆发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战役,是决定胜负的决战。

格鲁希在军官们的簇拥下策骑前进,神情紧张,焦躁不安。军官们都避免和他讨论战事:他们的建议已经被他否决。

他们终于在瓦弗尔附近遇到了一支落单的普鲁士团队,遇到了布吕歇尔的后勤辎重,这下他们获得了解救。大家像发疯似的冲向普军构筑的防御工事。热哈尔一马当先,身先士卒,仿佛他为阴暗的预感所驱使,寻找杀身成仁的机会。一粒子弹把他撂倒马下:这位嗓门最高的警告者,终于沉默,不吭一声。暮色四合时,他们攻占了这个村子。但是他们立刻意识到,这场打败辎重队取得的小小的胜利,已经毫无意义。因为霎时间,那边,战场那边,已寂静无声。安静得令人心悸,平静得让人毛发直竖,叫人恐怖的一片死寂。他们大家都感觉到,惊雷轰鸣似的炮声,也比这令人精神崩溃的心里没底、胜负未决的状况更加好受。战局想必已经决出胜负,滑铁卢之役,胜负已定。格鲁希终于收到拿破仑那封催他驰援的短简,(可惜已经太晚!)这场规模空前的宏伟战役想必已经有人获胜,是谁获胜呢?他们彻夜等待,可是徒然!从战场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就仿佛整个法兰西大军已经把他们忘在脑后,他们就仿佛置身于一间不透明的房间里,四顾茫然,不知所终。到翌日早晨,他们才撤离宿营地,重新开拔,继续行军。大家全都精疲力竭,心里早已明白,他们不论如何行军,如何迂回,全都毫无目的。到上午十点左右,终于有一名总参谋部的军官飞骑驰来。大家扶他下马,向他提出无数问题。可是这个军官一脸惊恐,鬓角头发汗湿,因为作出超人的努力而浑身颤抖。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一连串叫人听不明白的话。大家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也不想听懂。大家把他看做一个疯子,一个醉汉。因为他说,皇帝不复存在,皇帝的大军已被摧毁,法兰西已被彻底打败。深感意外的将军们,渐渐地从那位参谋嘴里套出全部真实情况,那使人彻底沮丧、浑身瘫软的致命消息。格鲁希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支持不住,拄着佩刀,浑身发抖:他心里明白,他一生的殉难期从此开始。但是,他毅然决然地把这项遭人非难的罪责,全部承担下来。这个一向充当听人指挥、行动迟疑、屈居人下的将军,在这看不清摸不着的决定胜负的伟大时刻,贻误军机。可是此时此刻,直面这渐渐逼近的危险,他表现出了男儿气概,几乎显出英雄本色。他立即下令召集麾下全体军官,眼里噙着愤怒和悲伤的泪水,发表了一通简短的讲话,为他自己的迟疑不决作出辩护,同时也对此严加批评。军官们昨天还对他怒气冲天,此刻静默无声地听他发表讲话。人人都有资格控告他,并自诩比他意见更为高明,但是没有一个敢于出口非难,谁也不愿对他指责。他们默不做声,保持沉默。那强烈的悲哀,使他们大家都缄口不语,沉默,沉默。

恰好在延误时机之后的那一小时,格鲁希显示了他全部的军事才能,可惜迟了一步。等到他重新恢复自信,不再听从写在纸上的命令,他全部的优秀美德,深思熟虑,聪明能干,思考缜密,认真周到,全都显现出来。为五倍之众的敌人所围困,他率领自己的部队穿过敌营,顺利撤退,没有损失一门大炮,一兵一卒。他要去挽救法兰西,挽救帝国最后的一支部队。这真是一次战略出众的杰出成就。可是等他回到那里,已经没有皇帝来为他的战功致谢,也没有他可以摆开阵势与之对抗的敌人。他回来得太晚了,永远都嫌太晚。尽管现在从外表上看,他的前程还步步高升,被任命为最高司令,当选为法兰西贵族院成员。他在任何岗位上都表现得刚毅有为,极为能干。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赎回那唯一的瞬间。那一瞬间使他成为命运的主人,可他不能胜任。

这样伟大的瞬间,很少降临到凡俗之人的生命之中。当它无意中降临到一个凡俗之人身上,而此人却不会利用这一瞬间,于是便遭到可怕的报复。一切市民的美德,小心谨慎,听命服从,热心努力,沉着稳重,所有这一切都无力无奈地熔化在那壮观宏伟的决定命运的瞬间所呈现的烈焰之中。这一瞬间总是只要求天才的精灵脱颖而出,并把他塑造成亘古永存的塑像,而那犹豫不决之人则被它鄙夷不屑地一把推开。这一瞬间——这世上的另一个上帝,只使英勇无畏者升华,并用烈火般热情的双臂,将其举向英雄毕集的天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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