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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麦郎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

杨楠 孟依依 南方人物周刊 2021-09-04

多数时候,我们以为人与世界的偏差总不至于太大,即使出现,也可以通过社交和劳作、道路与尽头进行校准。但孤独的人如扁舟行于沧海,一旦偏航,就无法校准,失去航向



文/本刊记者 杨楠  孟依依
图/IC photo(除署名外)
编辑/周建平 rwzkjpz@163.com



2014年因《我的滑板鞋》走红的庞麦郎,经历了被质疑,被戳穿,与媒体交恶,消失,被误解,以及乏人问津。在过去六年里,庞麦郎挣扎在自己的专辑梦和巡演梦中,与经纪人白晓互相依靠,也彼此消耗。2021年3月1日,庞麦郎梦碎于宁强县精神病康复医院,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一部法国短片《91公分之外》描述了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世界。即使在外人眼中一切如常,但患者观察到的自己,永远与世界偏差91公分。他试图向周围传达自己的感受,却没有人听得明白。


多数时候,我们以为人与世界的偏差总不至于太大,即使出现,也可以通过社交和劳作、道路与尽头进行校准。但孤独的人如扁舟行于沧海,一旦偏航,就无法校准,失去航向。


偏差


歌手庞麦郎坐在圆桌中间,头发用发胶打理过,红色卫衣只有演出时才会穿上——其余时间他都叠好收在背包里,走一路,背一路。


他刚刚完成一场分享会,分享自己的音乐和经纪人白晓的新书。结束后,和四五个歌迷一起去吃饭。饭局三个小时,庞麦郎吃得不多,喝了点啤酒,大多数时候他就坐在那里,低头不语。但说起即将发布的新歌时,他有些高兴,他要致敬偶像迈克尔·杰克逊的《颤栗》。在他的计划中,2021年还要出一张新专辑,做一轮巡演。“他对未来很有信心,”饭局参与者王波说,“但这都是他事业的末期了。”


有人想听庞麦郎唱歌,他唱了《我的滑板鞋》中最带劲儿的段落:“摩擦,摩擦,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摩擦,摩擦,是魔鬼的步伐。”


这是2020年12月10日,庞麦郎完成了与外界的一次相对愉快的交流,然后从西安的青年旅社回到家乡汉中市宁强县南沙河村,从歌手庞麦郎回到农民庞德怀的小儿子庞明涛。


▲ 陕西汉中宁强县南沙河村,庞麦郎家


回家后的庞明涛少食寡言。除了上厕所,他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庞德怀觉得儿子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但他回想过去,觉得自己也许没有太关心过庞明涛。


小时候庞明涛住在姑姑家里。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是一头奶牛。上学要和哥哥一起走,如果哥哥不等他,他就一路哇哇哭到村口,有人开玩笑说村里安了个唢呐。他最喜欢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因为可以和其他小朋友手牵手。


庞明涛与父母的关系称得上和睦。他给家里修了红色屋顶的猪圈,带父母去西安和汉中看过病,给父母买了新衣服。在家的时候,他会帮母亲做农活。2017年起,庞明涛在家中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和父母的话却越来越少。


▲ 家中三间平房,中间那间是庞麦郎的卧室,房内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是他创作的主要工具


庞德怀觉得儿子生病了,病了有几年,越来越严重。饭局结束后第12天,庞明涛被送入宁强县精神病康复医院。医生没有给出明确诊断。三天后,庞麦郎以有演出为由,自行离开了医院。


他并没有去演出,而是去白晓家,接受一个为期三天的纪实短片拍摄,并配合拍摄商务短视频。


在白晓家住着时,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白晓说庞麦郎出现了幻觉,行为狂躁。“我媳妇儿看他有时候神神叨叨的,就把家里的刀啊什么的都藏起来了。当时还有一个歌手住在我这儿,老庞不知道为啥和人家差点动手。”他开始发微博暗示庞麦郎的近况:“我已经很难再继续观察下去,可我无能为力”、“我已经能明显且熟练看到TA身上核心人格和非核心人格的出现和消失”、“我觉得一切快结束了。”


庞麦郎在除夕回到南沙河村。又过了半个月,2月28日,他与父母发生了一些冲突。白晓称他曾试图与庞父沟通,“我就说能不能把他往后推一推,我们先在外面找找医生给他看一看,不要把他往精神病院送。”次日上午,庞麦郎在口角中举起板凳意图砸向庞德怀。庞德怀打电话叫来了村干部,以检查身体的借口,将庞麦郎再次送入宁强县精神病康复医院。


这次,医院对庞麦郎出具了明确诊断:精神分裂症。精神活动与环境的不协调被视为精神分裂症临床诊断的主要依据,包括语言散漫、幻听和幻视、被害妄想症、持续夸张或是木讷的行为,以及较轻的暴力行为等。


在医院里,庞麦郎配合治疗。他知道外面在讨论他,但没有记者可以找到他。他并不认为自己生病了,他同前去探望的王波说,他相信出院后可以发新歌,做巡演,赢得人气。


独木舟


庞德怀的忧虑由来已久,即使他也说不清庞麦郎到底怎么了。


回村后的庞麦郎,说话反常,说了东忘了西,“头脑好像转不过来”。庞德怀琢磨或许是因为经历了走红前后的落差,压力太大。他对儿子说,你谈个媳妇儿好不好,我给你弄房子。庞麦郎不答应,“他感觉我们农村条件不好”,庞德怀说。


两次住院期间,庞麦郎和白晓曾随一个拍摄团队回家一天。当晚,庞麦郎先行离席。微醺的庞德怀问白晓:“你跟他相处这么几年,发现他有其他异常吗?平常说起话来,有啥精神上的问题吗?”面对镜头,白晓欲言又止:“他是个被流量抛弃的人,他现在的情况是话越来越少。叔叔说精神异常这个词,我是有感触的。”


过去六年里,庞麦郎的独木舟上只有白晓。他们轮流掌舵,谁也看不清前方。


白晓喜欢讲两个故事,都跟庞麦郎的演出有关,也对自己的人生至关重要。第一个故事发生于两人初识时。走红一年半后,庞麦郎在杭州举办了演唱会,白晓是演出的策划人。“我被热烈的气氛感染,站在后台捂着脸哭。我想象着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到这一步该有多么的不容易啊。”白晓说。


第二个故事发生于两人认识的第三年。在一次演出的路上,白晓戴着耳机听庞麦郎的歌,听到“有了滑板鞋,天黑都不怕”这句歌词时,他突然靠着车窗哭出来。“我感觉我没有滑板鞋,而他有,所以他天黑都不怕。”白晓羡慕庞麦郎。


白晓出过专辑,也写了一本诗集,两者都无人问津。他有一些浪漫的梦想,比如带着吉他和相机,在一百个城市流浪。


他说自己在庞麦郎尚未成名时与之有过一面之缘。在日后的回忆中,那次偶遇被镀上了梦想的金光:“他当时特别的土,唱歌严重跑调,穿得特别不讲究,(录音棚的哥们儿)还劝过他让他踏踏实实赚钱,不要搞音乐了……可当时谁又能想到,庞麦郎最后能凭借音乐走出来!我自己都坚持了好多年,现在连个屁都不是。”


2015年末,白晓通过朋友介绍正式认识了庞麦郎,主动邀请他做演出。那时,庞麦郎的人气和市场价值已经随着舆论的冷却逐渐偃旗息鼓。与两人相熟的旁观者都说,如果没有白晓,庞麦郎不会有后来的巡演。


▲ SonarTime的设计师秋野和白晓是多年好友,SonarTime的LOGO就是他利用庞麦郎的头像进行设计的


庞麦郎只关心表演内容,白晓操心如何找到舞台。两人的巡演之路着实清贫。赶凌晨3点的过路火车从兴义到昆明,或是坐16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西安到北京;住宿最好是100元的小旅店,两人住一间。演出门票收入达不到场地方的分成标准,就需要缴纳场地费,白晓便堆着笑脸求老板少收点。


白晓说自己在“帮助庞麦郎”,或说是陪着有梦想的音乐人“折腾”,“我也是尽力在帮他,确切地说我帮他就像是在帮我自己,我觉得我们都是社会底层的人,更应该团结起来。”


“最初半年,我们在演出方面还算是有点收益的。”白晓说,在几座大城市的演出结束后,他们的巡演便处于节节败退、赚少赔多的处境。两人曾在2016年底分道扬镳,后又重新合作,白晓说那是因为庞麦郎终于认识到,“我和他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迈克尔·杰克逊


庞麦郎梦想成为迈克尔·杰克逊那样的歌手。


他是在汉中一家KTV打工时看到的迈克尔·杰克逊——流行天王,两度进入摇滚名人堂,一首歌可以卖到几十万。那年庞明涛24岁,决心成为国际化歌手。他回家告诉父母说,他要写歌。


他去山东、广东、云南,一边打工一边没日没夜地写歌。2013年,他终于从汉中坐了将近20个小时的硬座来到北京,到处找录音棚和唱片公司,把5年来所有的积蓄——6000块钱——支付给一家公司用来制作他的歌曲。夜里没地方住,他就去网吧;去网吧的钱也没有了,就住公园。他衣着破旧,还随身带着一床褥子。


有一段时间,他离这个梦想很近了。


2014年,庞麦郎的歌曲《我的滑板鞋》红极一时,同年走红的“网络神曲”还有《小苹果》和《小鸡小鸡》。相较而言,《我的滑板鞋》自我表达的意志远远强于讨好听众的意图,那是一个孩子不断寻找并最终获得一双滑板鞋的寓言。


南沙河村的庞明涛遍寻汉中市,终于买到了一双喜欢的滑板鞋。他在街上舞动,感受滑板鞋与地面的摩擦,他“最时尚”,他“充满了力量”,他什么都不怕。


即使荒腔走板,即使备受嘲讽,在如此广阔的热潮中,《我的滑板鞋》还是淘出了一批与之共鸣的人,包括庞麦郎的上一任经纪人、在沂蒙山区长大的李达。他说后来在为庞麦郎拍摄MV时,就是以一个粉丝的心态去的。也包括小镇青年出身的导演贾樟柯,他说,“‘时间,时间,会给我答案’,多准确的孤独啊。”


庞麦郎找到了滑板鞋,他的卡里还有200万现金。


▲ 2016年1月23日,陕西西安,庞麦郎在演唱会上和粉丝合影  图/视觉中国


追溯《滑板鞋》的走红,华数唱片公司和虾米音乐平台各执一词,前者认为是公司投入百万级资金运作半年的结果,后者则认为它的推荐起了关键作用,因此各自认为是自己捧红了庞麦郎。但二者都有炒作成分。


华数之所以看中庞麦郎并帮他录制《滑板鞋》,也受之前另一场短暂的二次元狂欢的影响。


2013年2月28日,互联网发现了庞麦郎,以一段69秒音频的方式。音乐人苏浩先在论坛音频应用上传了一段未经任何加工的音频,并发帖求助称:老板接了这样一个活,本来打算变成布鲁斯那种,可是客户要求要飙高音,还要大气。我去,这有高音吗?能大气吗?


那是庞麦郎清唱自己的作品《打吊针》(后改名为《摩的大飚客》),底下一边有人嘲讽,一边也有人进行了创作。其中用户“音爆云”花了一整天时间,最终完成一首“融合了电子、饶舌、R&B、农金、农电等后现代先锋音乐元素”的完整作品,长达3分22秒,他给这首作品的分类写着:娱乐至死,改编作品。


然后更多风格的改编出现了,抒情版、卡农版、Funk版……这场游戏又延伸到视频网站ACFun和Bilibili,用户乐此不疲地制作了大量鬼畜视频,以此娱乐。


▲ 浙江杭州,庞麦郎在演唱会上表演


庞麦郎和他的音乐出名了,只是这场出名是网络用户的共同创造,带着嬉笑的意味。这造成了他往后的诸多错位——他走在路上会被认出要签名或合照,但他并不是巨星;他有动人之处,但真正理解和追随他的人寥寥;从2008年被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击中后,他理解的音乐是出唱片、做巡演,可是《我的滑板鞋》诞生时金唱片和白金唱片在无可挽回地衰落,甚至那个被他奉为偶像的迈克尔·杰克逊也在一年后离开人世了。


我将停留在哪里


名气最盛时,庞麦郎像手捧黄金在闹市,却没有足够的经验、勇气和理性来应对这一切。


细读庞麦郎的歌词,很容易发现与他自身的经历紧密相连——《滑板鞋》来自他到汉中买鞋的故事,《摩的大飚客》讲的是和工友飙车受伤去医院打吊针;《陌生的魔术师》是他在电视中看到的魔术表演……他本人却想从这些经历中剥离出来——他名为约瑟翰·庞麦郎、来自台湾基隆、1990年生、家乡加什比克,他用英文命名所有人物、地点,以此变得更国际化和“上档次”。


一旦抛弃扎根的地方,他就会变成一叶浮萍,难以落脚。


事情急转直下。他以为媒体是来采访大明星,结果却是来戳穿他:指出他并非出生于1990年,也并非来自台湾;指出他为了逃避不合理合同而躲了起来,有着糟糕的脾气和生活习惯。


《东方直播室》的记者在昆明找到他后抛出这些问题,说:“大家认为你说谎了。”庞麦郎坐在一把沙发里,烦躁不安地不停转动手机,双方都有些气急。“说谎,说没说过谎呢?”庞麦郎起身,一边说话一边用力拿手机敲着沙发扶手,“何况我现在不是算(说谎),我是在规划我的事业。你们前人没有给后人打下这个基础,我们现在重新打基础,就这样子。”


越是如此,外界越是陷入以揭穿他为乐的怪圈中。


在躲起来的那段时间里,庞麦郎总是一个人,无论是在上海的小旅馆,还是在昆明挂了唱片公司招牌却空无一人的三室一厅。庞麦郎在那些地方只写了一首歌,是在异乡写给故乡的歌,叫作《我将停留在哪里》:


可否告诉我我憧憬的未来和现实有多远
可否告诉我我期待的未来是否已经转变
我不知道我的心停泊在哪个港湾
我不知道我的心是否还会回来


到了2020年,在《你说,我听着呢》短片里,音乐人吴克群随庞麦郎回到其家乡汉中。在那里,吴克群问他:你从一个城镇走出来的时候有让你辛苦吗?庞麦郎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我觉得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们和大城市的人相提并论的话,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显得比较没有“档次”或者说什么,能和他们(都市人)融为一体其实我就OK了。


这几年的巡演并不如意,但庞麦郎坚持着每年的演出,还有那些诸如生日宴、年会之类的小型商演,饭桌和饭桌之间搭出两平米的小台子,那是属于庞麦郎的所有空间。他在宾馆里排练一个多小时,然后认真唱完。


音乐确实给庞麦郎带来过快乐。去年夏天他还提起五年前的第一场演唱会,那是让他实现梦想、得到真正释放的演出:《旧金属》的音乐响起,几百个观众在舞台下欢呼,“我想告诉世人我只相信真理,给我真理”;还有2014年他在上海的时候,一个歌迷在路上人认出了他,那年他刚出名,第一次和歌迷接触,“是我最最开心的时候。”即使在患病消息发布前的最后一次采访里,庞麦郎依旧相信自己的作品终将赢得听众的支持。


从2014年开始,他把赚到的所有钱都投入到音乐,平均每首歌的成本是5-6万。初中时,他就坐着三个多小时的车到汉中买了一把吉他,一同买到的,还有一双红色滑板鞋。他很少解释自己的生活,却会在演出后罕见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他平和地说:“我很喜欢和他们去聊音乐的,这些时候我就是觉得,跟大家在一起,是一个很愉快、很开心的事情。”


商业计划


2018年深秋,白晓与庞麦郎谈妥,正式成为庞的经纪人。“我想给他接商务、接采访,还有纪录片拍摄,想记录一下我们还在一起工作的这些时刻。”白晓说。


也在这一年,有个念头在白晓心中逐渐形成:庞麦郎或许是个艺术家,是个最终会发疯的艺术家。他给自己定了两个计划,第一是创立并销售自有品牌的滑板鞋,将庞麦郎残留的商业价值通过实业来变现。第二是积极与影像类媒体合作,记录下“我们的故事”。他打算用自己对庞麦郎的观察写本书,写一个“中国梵高”的故事。


巡演之路清贫无望,白晓的欠债逐渐积累。这些债务并非因巡演而生,但白晓不能继续为梦想耗着了。他曾希望庞麦郎能多接些一场两万元左右的小型商演,两人四六分,帮他“把欠债还清”。但他逐渐发现,商演也难以支撑两人的梦想,他想做些更商业化的运营。他曾计划让庞麦郎代言家乡的核桃馍,利用庞的名气开一家小吃店。这一计划无疾而终,有人说是因为宁强地方认为庞麦郎网络风评太差。


白晓最大的商业计划是打造一个名为“Sonar Time”的滑板鞋品牌,以普通款498元、纪念款977元、签名款1888元发售滑板鞋。白晓全资成立了一个商贸公司,并注册了该商标。谈妥的资方很快跑路,白晓为出厂的360双滑板鞋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白晓曾对外表示贩售滑板鞋是自己的业务,庞麦郎只能算品牌代言人。在拍摄滑板鞋的故事短片时,白晓向主角庞麦郎支付了一万元的劳务费。


▲ 白晓在广州考察鞋类生产制造与销售


庞麦郎还在想着发新歌、出专辑、开演唱会时,白晓已经将他的工作重心转向了直播和短视频,主要内容是卖滑板鞋。庞麦郎因合约纠纷而停用四年的微博账号也被重新启用,绝大部分内容都与卖滑板鞋有关:比如“全部采用真实牛皮”、“麦郎板鞋,经得起摩擦的好板鞋!”等。


白晓找人给庞麦郎的快手账号加上了红V认证,还谈下几个推广合作。但庞麦郎对此意兴阑珊,常常不愿露面。直播都靠白晓撑着,白晓问一句,庞麦郎答一句。“来看的人主要是嘲笑他,叫他找个电子厂打工去。直播完了,一双鞋都卖不出去。”曾帮他们在直播中活跃气氛的王波说。板鞋存货都堆在白晓家,从地板摞到了天花板。


多数时候,白晓劝庞麦郎上节目,庞麦郎要么说“不考虑”,要么以“考虑一会儿”搪塞。两次入院期间,庞麦郎在白晓家做了几场直播。白晓在网上传了8条短视频,五条跟商务有关,或是卖滑板鞋,或是卖椒麻鸡,还有两条讲述白晓不易的短片。


更多时候,庞麦郎与白晓处于一种矛盾的关系中,他们需要彼此来完成自己的梦想,又清楚彼此的目的南辕北辙,常常陷入一种控制与反控制的错位之中。庞麦郎的梦想——做出“更有档次”、“真正让大家产生共鸣”的音乐——在白晓的计划之外。多年来,他把自己的收入都投入到音乐制作中,认为自己歌曲制作的“档次”提高了一些。“我在加快脚步,也许你会感受的到,”他唱道。


病人


绝大多数人理解的庞麦郎都需要白晓。庞麦郎不善言辞,白晓口齿伶俐;庞麦郎孤身一人,只有白晓为伴。


白晓喜欢用几个词描述庞麦郎,第一个是“才华”:庞麦郎是一位富有才华的音乐人。白晓常对庞麦郎说,“我知道你有好多好多好的作品,比滑板鞋牛逼多了。”


另一个形容词是“自卑”,这能解释庞麦郎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谎称自己是台湾人,那是因为担心别人看不起自己;比如不欢迎媒体造访家乡,那是因为不想暴露家庭的贫穷。去年年中,白晓替庞麦郎编辑了一条推荐滑板鞋的微博,写道:“自卑伴随着我成长,所以我才想要做的更好(即使经常出错)……;希望大家多多包涵,但是鞋子我用心做的。”


成为庞麦郎经纪人那年,白晓逐渐认为庞麦郎乖张的行为或许伴随着心理问题。他开始阅读心理学通俗读物,试图去理解庞麦郎。他说自己曾尝试与庞父沟通庞麦郎的心理问题,但未有结果。他没钱给庞麦郎治病,也“不可能”去和庞麦郎谈论心理问题。“我又不能给他说他有这个疾病,如果我一说肯定会有冲突,他会觉得我在侮辱或者在骂他。”白晓说。


外界也曾有类似猜测。六年前,在《东方直播室》的录制现场,一位嘉宾说,“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心理有问题的人,所以我们应该把他当成一个病人。”也有人不同意这样的猜测。纪录片导演夏大朋曾跟拍庞麦郎近一个月。他们之间有一些友谊,也有些信任。“精神有问题”这个论断让夏大朋觉得匪夷所思,“他的问题可能就是他融入不了这个社会,他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在做自己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他精神是没有问题的。”


以上这些,都是猜测。没有人知道庞麦郎看到的世界是否与他人错位91公分。“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觉得这点其实都是个谜了。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他对音乐这份执着,很少有听到他去表达自己的内心。”夏大朋说。


庞麦郎或许想和外界交流,但他表达很费力,往往只能用一句话去回答记者的提问,反复使用“档次”“国际化”“梦想”这几个词。


记者刘婷曾感受到庞麦郎与人交流的愿望。在西安,庞麦郎主动带她去吃“好吃的”。他们走了两公里路,走进一家街头常见的“魏家凉皮”。不同于曾有记者将庞麦郎喜欢平价小吃作为其并非大明星的证据,刘婷觉得那顿饭带着善意与信任。“吃的时候有很平静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之间的交流。他有在尽力把他想知道的东西都告诉我了。”


刘婷离开后,庞麦郎给她起了一个英文名,叫“玛莉·刘格布尔”,配上了一个可爱的微信表情发给她。“我觉得这个人有一种脆弱感在,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有滤镜,但我会格外觉得这点互动很珍贵。”刘婷说。


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接触过庞麦郎的人都说他很孤独。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做音乐一个人。白晓和夏大朋都用“格格不入”形容庞麦郎,与人群格格不入,与外界格格不入。


“他其实总是一个人,我也不知道庞麦郎到底是个啥样的人。”白晓说。


梵高先生


2021年3月12日之后,白晓多了一个描述庞麦郎的词:“梵高”。


白晓曾想将庞麦郎包装成一个励志形象推广,但庞麦郎对规则的陌生和不稳定的情绪使其看起来不那么奋斗和励志。“电视节目都联系好了,临到头又不去,谁还请你?”白晓说。


比起励志形象,更为适合庞麦郎的形象是“梵高”:疯狂的天才。“我把庞麦郎喻为中国的梵高,我自认为是可以的。他是一个艺术家,他在精神分裂的情况下做出了一些很优秀的词作品,往往他恢复正常的时候,他又不愿意把这些东西给大家看。”


▲ 庞麦郎乘坐10个小时的普快硬座,前往外地演出


2020年,因为新冠疫情,也因为白晓的商业规划,庞麦郎的巡演计划基本停滞。他情绪越来越低落,与父母之间的冲突也逐日增多。他斥责母亲是“杀人犯”,怀疑饭菜和饮用水里都被下毒。


庞麦郎入院这件事比白晓所预料的提前了三到五年。他在2021年3月12日通过视频的方式,向外界公布了庞麦郎进入精神病院治疗的消息,并称其为“中国的梵高先生”。这一行为令庞德怀极其不满,斥责白晓“嘴甜心苦”。庞德怀本想让庞麦郎悄悄在县里治好,一切仍可如常,可白晓这一公布断送了庞麦郎的未来。


白晓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必须尽可能占有话语主导权,掌握这个流量的走失,必须一波(一次性)让所有人关注他们的家庭,关注这个病人本身,给予他们帮助。”

他收集了庞麦郎的词作,打算日后与媒体分享,或在直播中朗读,或寻求出版。在采访中,白晓几次说道,还有“好多情况,好多很魔幻的事情”,但这些不能与我们分享,他要写在书中。


成为庞麦郎经纪人的第二个月,白晓在微博上发了一篇万字长文,题为《我和庞麦郎在一起的1095天》。他吐露了过往三年的许多苦楚,也分享了许多与庞麦郎的合影,照片中他咧嘴笑得开怀,图说多是“我们”。


“就算现在不说出庞麦郎患病,我写到书里面以后,说(出来)也是迟早的事。我想了解清楚,观察到他最后的一个归宿。”


“你想把他当作一个样本来观察吗?”记者问。


“也可以这么说,但这样说是不是有点残忍?”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要写完这本书,完成我观察的内容。我死后能给世界留下一些文字,让大家看到一些从来看不到的东西。我是参与者也是局外人,我在观察他的行为,中间发生的魔幻的事我把它们记录下来,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笔财富,它比金钱更有价值。”白晓说。


夏天


夏大朋看到庞麦郎患病的消息后,担心这是为了卖滑板鞋在炒作,立刻给白晓发了消息,说:“流量时代要注意保全自己,虽然老庞在互联网上本来就没有啥好形象。你们要注意别被流量反噬,如果是遇到困难了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2019年夏天,夏大朋决定跟着庞麦郎巡演,最开始时庞麦郎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平时不怎么说话,回答问题时也很少话,“有一种梦游的状态”。后来夏大朋每到一个地方就做好功课,像导游一样找好当地可以游玩的地点,然后带着庞麦郎出去走一走。


在安徽马鞍山,他们一起去采石矶公园,太阳已经开始西沉,知了叫得很响。在宽阔的长江边上,夏大朋问庞麦郎,你的家乡是不是也有河流有小溪,可以摸摸鱼游游泳,感觉会很开心。庞麦郎说是,他爸爸小时候带着他去游泳,那是一段难忘的时光。“我给故乡起名字,包括叫加什比克,都是我一直以来的一种情感。地方是小,但是我们的文化可以很超前。”夏大朋问能不能一起去他家看看,他说好。


外界常会用庞麦郎抗拒拍摄故乡环境来论证他的自卑和弄虚作假,就在夏大朋提出去他家前两个月,另一家视频媒体试图拍摄庞麦郎家但被他制止。夏大朋想,他性格再怎么诡异,也不是世人所嘲笑的那么不堪。


与夏大朋同行的另一个摄影师朱逸夫后来和庞麦郎一起到了汉中,坐高铁到宁强,又打车往村里去。回家之后的庞麦郎显然变得更放松,他喂鹅、干农活、去溪边散步、帮妈妈收拾银杏树叶,也会经常去县城逛逛。家里没联网,他就去网吧整理歌词,去社交平台看网友的留言。


朱逸夫想,是不是之前自己迟钝而没有察觉到什么,比如庞麦郎那种显而易见的低落。2019年11月,他们再次去温州拍摄庞麦郎的演出。那一场演出只有三个观众,他们举着手机不停偷笑。庞麦郎换好演出服卖力地唱完上半场后,夏大朋到后台去找他,说,老庞我们别唱了,出去吃东西吧。庞麦郎说不行,演出要把它演完。


一直到演完,他们才去吃了宵夜,不怎么喝酒的庞麦郎喝了两瓶啤酒。第二天他们与庞麦郎道别,结果在高铁上再次碰到了他,他背着一个背包,戴着常戴的那顶红色棒球帽,看着他们,“有点不舍的感觉。”


▲ 庞麦郎与白晓到温州演出,两人下馆子喝酒


如果不是庞麦郎的父母证实了住院的消息,夏大朋也许一直不会相信这件事。到了中午,在一个名为“约瑟翰·庞麦郎的朋友们”的微信群中,有人说:“振作起来那个男孩。”这句话来自庞麦郎的一首叫作《拯救自己》的歌曲,创作于2019年3月,他唱道:


我想我可以渡过灾难
我想我可以面对现实的挑战
我想我可以踏上征途
我想我可以在灾难中拯救自己
我们振作起来那个女孩
我们振作起来那个男孩


后来夏大朋给纪录片取名为《庞麦郎的夏天》,他说因为那段时光特别有夏天的感觉。我们问他夏天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说:


我们几个从北走到南,到处乱转,记录一个好像不着调的歌手,把它当成了一个正经事,外面人看起来都觉得这四个人的组合很奇葩——这么奇怪的一个人,还有人在正儿八经地记录他。我们每天赶路,赶得很晚。我回想到这段经历,觉得最有趣的画面就是我们坐了连夜的车,应该是从安徽到江西,老庞也不睡觉,凌晨4点才到了南昌,夏天我们在火车上就觉得很闷,一下来大家都变得放松。然后我们决定去找一个地方吃点东西。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至少有四个人,大家还能聊一聊,吃个夜宵,晚风吹拂。可能夏天就是这种放松的感觉。


(刘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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